妖刀记

妖刀记(46卷)(256-258)

」提气喝道:「老四,风位!」沐云色就等他的号令,轻拍耿照肩头,低道:「耿兄弟稍候,我去去就来!」点足掠向北面。

耿照暗叫不妙,苦于作声不得,左掌一翻却只捋过了袍袖一角,眼睁睁看着沐云色掠向风桩,忽然拔地跃起,身形如箭,平平拉高一丈有余,凌空如鹞子般一翻身,头下脚上,双掌交迭,顺着衣发猎猎的烜赫坠势,不偏不倚正中桩顶!风云四奇,皆非凡子。

沐云色的术法造诣虽然有限,但也知镇守本山的四奇大阵乃借地脉灵气加以推动,这个具体而微的仿制品需要四人合力,可见下桩不易,自问修为与耿照相差太远,除了尽提全身功力外,欲以下坠之势,务求一击奏功!耿照见他非莽撞而行,心中祝祷:「苍天在上,但愿能成!」沐云色双掌击落,木桩直轰入地,似极顺畅,谁知才到一半,没入的桩子微微往上一弹,便不稍动。

下一霎,反激的力道将沐云色的双掌震离,整个人被抛飞出去,一身似雪白衣在空中飞转如散华,又像断了线的纸鸢;风止落地,连滚几匝,动也不动,嘴角溢出一缕鲜红,未如耿聂怵目惊心,只不知是死是活。

风桩入地,掌底异力再度翻腾,仿佛地下真有一条狰狞巨龙,一桩钉住也就罢了,入肉半截非但无法限制其行动,反而加倍激发野性,苦了与虎、龙二位相连之人。

鼎天剑脉强横无比,五脏六腑却是血肉造就,全靠真气护持,而有超乎普通人的抗力。

桩里反激的地气带着真气一同涌回经脉,直如海水倒guàn,剑脉就像冲不毁的沟渠水路,挟着如此巨量的气劲循环周天,对脏腑造成的冲击,实不亚于渡碧火功的心魔关。

耿照连「完蛋了」的念头都不及出,呕的一声喷出大蓬血雾,盘膝坐倒,浑身剧痛难当,差点失去意识。

刚劲加身时,经脉之所以断去,正为了中止劲力直入脏腑的捷径;经脉受损,虽不免瘫痈致残,但脏腑直接受创,却可能立即送命,此乃人身自我保护的机制。

偏生耿照拥有一副神兵等级的经脉,连断脉系生的机会也无,碧火功又不足以抵挡地气,九死一生之际,脐间的化骊珠为免与宿主一体而亡,陡地迸放奇力,刺眼白光射出层层腰带衣布,照得崖顶一片通明。

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

以肚脐为中心,一股奇异的热源飞快扩散至全身,为体内的脏腑挡住了第一波的地气冲击;随即,耿照在剧痛之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鼓胀感,仿佛生疮疔时那种浑身高烧发热的十倍乃至百倍,xiōng腹间异常地转韧胀开,每一下心跳都比前度更强更响,回荡在滚烫的颅内耳中——(能……能扛住!这样……能扛得住!)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韩兄焦急的喊叫,可以想见聂雨色的情况危急。

让我来罢。

不要再有人因为我,而死在这儿了。

我要……带他们回去!耿照手掌一沉,放任汹涌的地气冲入体内,通过剑脉直扑百骸!化骊珠持续绽放着刺眼的白光,奇力在脏腑外形成一层薄膜,使其不被地气碾碎;薄膜之内,异样的膨胀发热仍在继续,几可以确定不是错觉。

凶猛的地气犹如一条以无数刀剑棘刺构成的长龙,guàn入坚不可摧的剑脉时,在管壁间擦出无数刺目火花,刮得炽红一片,燃向五脏六腑——耿照本是这样理解身体深处的异常发热,以「入虚静」之法内视体内诸元,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地祉发布页发热,是因为五脏六腑正不断膨胀着。

jīng确地说,是流经五脏六腑的血液,在骊珠辉芒的照耀下产生异变,连带使肌肉、筋骨等行血之处,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致密,强度逐渐追上鼎天剑脉。

地气的冲击仿佛是刀剑铸成前最后的淬火,每一次的洗炼都在迭加脏腑的承受力,新生的脏腑肌力充盈百骸,取代渐褪的骊珠奇力,正面迎抗,就像肌肤磨损起茧的过程被极度压缩,转生于原本脆弱柔软的体内诸元,来自大地的死亡威胁正急遽降低中。

——是蛁血!耿照服食枯泽血蛁后,蛁血jīng元与他一体同化,故血液能疗他人之伤,收效甚神。

枯泽血蛁号称「枯泽」,本以地脉灵气为食,蛁血jīng元受骊珠诱发,蓦地活化起来,一面汲取地气自壮,另一方面又与地气相砥砺,如打磨盔甲,越磨越光,终于将地气压下;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断去术式连结,腾出手来处置云桩。

另一厢,地气一爆,聂雨色口吐丹朱,韩雪色赶紧盘腿坐下,双掌抵他背门,输入内息助其撷抗。

起初异常艰辛,连韩雪色都嘴角溢红;末了地气躁动趋缓,仿佛被人引走了似的,过不多时,身前聂雨色道:「行……行了,宫主。

」竟能开口说话。

韩雪色收功抹汗,起身时福至心灵,回头问:「是……耿兄弟?」聂雨色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自嘲般的衅笑。

「够不够邪门?由不得你不服啊。

」「我瞧老四去,」韩雪色似乎不以为意,微一耸肩,从容笑道:「顺便搞定风位。

我若如你一般没法撤手,云位得靠耿兄弟了罢?」聂雨色「啧」的一声,一脸不是滋味,见宫主掉头离去,勉力提气道:「喂,耿小子!喝够一壶了罢?没死就吱一声,还有活儿干。

」「我在!」这声音听起来,可比自己jīng神多了。

「要……要摆脱这桩子,兴许还要一会儿工夫。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聂二侠?」别说得好像想断就能断一样啊,***!聂雨色心里嘀咕。

本想咬死耿小子窃占师父的遗惠,挤兑他还回来,这下说不定比师父还强了,好意思说人家是贼?四奇阵他一个人能开一半,要我们这些**点心做甚?「慢慢来别急,大伙等你。

」聂雨色没好气道:「殷老先生等着看表演哪,你说这千载难逢的。

」韩雪色缓出手来,赶紧去察看沐云色的状况,出乎意料地只是昏厥过去,脉象平稳,伤势较自己还轻,推测是一震之下人桩分离,未遭地气反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轻捏人中,见老四醒转,将人放落,沉声嘱咐:「躺着别动,其余有我。

」沐云色一挣之下未能坐起,昏沉沉地点头,便即不动。

韩雪色悄悄摸出奇鲮丹,将瓶中所余六枚倾于掌中,自言自语道:「你……又要笑我意气用事了罢?今日这关过不了,横竖是个死,不如死得清楚明白。

阿妍决意离我而去,便是赖活着……人生又有什么况味?」微露苦笑,仰头咽下。

丹田中热流涌现,不同于平日的温融,像是生生吞了块熔铁炽炭,焦灼的痛感一路上窜,旋即漫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痛得他额筋bào起如虬,咬牙忍住痛哼,提掌猛击木桩!风桩全没至顶,术式贯通,原本被耿照驯至半竭的地龙再次痛醒,疯狂扭动起来,颇有垂死一搏的惊人态势。

耿照猛汲地气,承受了最多的冲击,持续于痛苦中锤炼五脏六腑;聂雨色则趁韩雪色一动身,沿右掌掌形,忍痛在地面划下数道引气归虚的血符箓,拼着泄去地气,勉强扛住了这波反激。

韩雪色浑身bào冲的内息与地力一撞,痛苦大为减轻,眼见桩定,不禁一笑;想起耿、聂两人约定以诗为号,豪气上涌,朗声道:「成啦!一罢掷杯秋泓饮!」一人冷笑:「土虚烦xué蚁,柱朽畏藏蛟!魏无音连粗通文墨都说不上,几句不合格律的破烂排场,徒子徒孙倒是金贵得紧,徒惹人笑!」阵中雾墙更薄,绕着阵基飞转,居间殷横野抬起眼眸,不再是空洞失焦的模样,险恶的目光一一遍扫,显已恢复知觉。

沐云色被强大的威压惊醒,挣扎而起:「老贼……老贼破阵啦!」韩雪色拔出暗藏在靴筒的匕首,打算拼个同归于尽。

聂雨色大喊:「别动!阵式还没破,莫便宜了对子狗!」殷横野笑道:「老朽真是走眼了。

龙庭山往来一甲子内,只有你堪称人物,魏无音给你提鞋都不配。

」沐云色听他辱及恩师,正欲反口,发现嘴巴最毒的二师兄竟不作声,心知这一节他绝不能忍,灵光乍现:「是了,莫帮贼人指引方位。

老二出声,实是万不得已。

」殷横野倾耳片刻,没等到四少回嘴谩骂,微露一丝赞赏:「可惜你等须毙命于斯。

风云峡一系在龙庭山为所欲为,威风了几百年,不意今日绝于荒郊野岭!」随手指点,气劲如乱箭齐发,嗤嗤声不绝于耳,有些径穿风雾,削得崖上草飞石溅;有些却闻声而不见影,明显止于阵中,只不知是何缘故。

除沐云色外,其余三人趋避不得,好在指劲并未全出,时灵时不灵,总算没落得蜂窝般千疮百孔的下场;虽然腾挪格档极尽手眼,拼的却是运气。

韩雪色距离最近,情况最险,奋力以匕首挡开数道指锋,想起老四手无寸铁,倒转匕柄往后一扔:「接着!」沐云色随手接过,低声抗议:「我用不着,宫主留用!」冷不防数道劲风连至,间不容发之际,挥匕挡去两道,第三道却削过右腕的「神门xué」,沐云色忍痛不哼一声,却免不了腕掌脱力,匕首铿然坠地。

殷横野猛然转头,对正韩、沐二人,绽出一抹残忍笑意。

聂雨色无法判断他恢复到何种程度,宫主的性命却冒不得险,开声道:「小心!」见他不知何时转对自己,抱臂冷笑:「这种骗小孩的把戏,拜托你别撅pì股好不?我都替你难过——」指芒瞬间盈满视界,快得来不及反应,这一霎眼仿佛被无限延长,偏生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只有意识孤伶伶地面对死亡。

聂雨色忘了自己有无瞬目,反正眼前乌漆墨黑的一片,接着「錝!」一声清越激响,风压分掠两鬓,终究没能洞穿这世上最伟大的天才脑袋。

嗤嗤的破空声接连不断,挡在他身前的漆黑物事旋转起来,快到难辨其形,清脆的铮錝响声不住弹飞指劲,仿佛有千手千眼,无论殷横野发向何处,都脱不出这三尺来高、宽约数寸的乌黑防壁。

指劲并不是被有形之物挡下,聂雨色心知肚明。

只有无形的音波之刃,才能不分远近抵销劲风,亦令未脱迷阵的对子狗难辨东西,越打越迷糊。

但血祭阵行将瓦解,只余薄薄一层羁束,干扰殷横野已无意义。

云桩不定位,对子狗数息间便得自由,己方无异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老大别玩啦,玩脱了要***的啊!」聂雨色终于按捺不住,一脚踹向乌影,谁知踹之不倒,震得腿脚隐隐生疼。

那物事又转两圈才静止不动,却是一具立着的狭长铁琴,周围哪儿有人影?「……人呢?」琴底无声无息穿出一指,若非他一个弓腰铁板桥折落,便是指风穿脑、红白泄飞的下场。

聂二侠眦目欲裂,偏生连跑都没法跑,不由自主爆出连串粗口,顷刻连吐六百余言,竟无一词重复;就这方面来说,无疑亦是天才。

殷横野知觉未复,稍辨方位,当先一指,径取最棘手的聂雨色之命。

直到洞穿铁琴,才知另有援兵。

蓦听北面一人和声道:「多谢先生指教。

」干干脆脆一掌拍落,连丝毫犹豫也无,云桩直入地底,灵气定位,簌簌晃起漫天尘沙!殷横野心知中计,反身掠去,已然阻之不及。

四桩为基连成的四边,笔直升起四面高耸入云的晶幕,回映日光灿华,乍现倏隐,才又化成一团灰雾——不同的是,血祭阵是迷惑五感的幻术,四奇大阵却是扎扎实实的壁垒。

殷横野一头撞上晶幕的错愕,以及散发溢红的狼狈模样,在场五人看得一清二楚;直到雾影覆盖阵基,将里外分成两个完全隔绝的界域,殷横野的咆哮声才逐渐隐没。

「先师说:『乖理拂性宜读诗。

』只知格律,难免有负诗书。

这诗还差一句,先生且听——」撤掌起身,一掸袍襟,口吻仍是一般的和煦温文,不带半分烟硝火气,一如脸上淡淡笑意。

来人踏桩运劲,转动术式,完美无缺地闭合阵形,负手朗吟:「胜却青锋,十三弦!四奇,开阵!」第二五八折、敢与君绝,玄律忽震阵形闭合,地气与术式自成系统,桩上用以导气的形窍便即失效,与开阵四人间的联系自然中断。

术法中谓「形窍」者,相当於是启动阵基的牵掣,所入不外乎jīng、气、血、神;毕竟是往里头倾注了些什么,从意象上来看,就像容器的开口一样,故以「窍」为名。

地气的回涌——或说「冲击」——一断,伤疲立现,聂、韩双双盘膝坐倒,争取时间调复。

沐云色虽未经地气摧残,一震之下亦受创不轻,撕下衣摆啣住,捆紮了右腕伤口,也跟着闭目盘坐,调息运功。

只有耿照不受影响,一抹额汗,转对那踏桩合阵之人,见他身形修长,比起肩宽膀阔、魁梧昂藏的毛族血裔韩雪色,此人更瘦也更斯文,高得不予人临下睥睨的压迫感。

来人作深衣曲裾、抱肚缠腰的武服打扮,外罩对襟大袖衫,披着长长的旅装披风,层层叠叠,无不是厚而无光的絁绸材质,却没有半点风霜之色,乾净得像是自画中走出;除内里的交领中衣是一尘不染的白,其余皆是极浅极淡的松绿、竹绿、湖水绿,然而未见松柏之寒,苍竹之硬,似三月里的湖岸垂柳,耙梳春风,映翠透黄,说不出的宜人。

耿照本有满腹疑问,那人却迳转过身,瞇起姣细的丹凤眼,团手为礼,长揖到地。

「若非典卫大人神功相赞,今日我风云峡尽灭於斯。

在下阜阳秋霜色,谢过大人。

」(……此人便是「小琴魔」!)身为奇宫「色」字辈的代表人物,人称小琴魔的「云水三合」秋霜色,据说修为已臻化境,堪比全盛时期的魏无音。

当年天雷砦一战后,琴魔重创退隐,座下不计託庇风云峡的韩雪色,共收过六名弟子,而「风云四奇」正是留下的菁英。

秋霜色居四奇之首,多年来代表派系,与一班「无」字辈的长老周旋,绝非泛泛。

地祉发布页与能歌能哭、不从俗流的沐四订交,见识过邪气沖天的奇葩聂二,更别提敢於袒露伤弱、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奇宫之主韩雪色……耿照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奇宫中人的特立独行。

在今日之前,他从没想过,十年来实质掌握风云峡一系、在台面下捭阖纵横,长保龙首安泰的,会是这么恬淡温和的一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揖拜弄得有些无措,忙不迭地抱拳还礼,赧然道:「秋兄……秋大侠言重。

是我将贵派群贤拖下水,几成无可挽回的遗憾,天幸聂二侠的术法独步当世,复得韩宫主与诸位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

风云峡一系若因我而覆灭,那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他已非昔日的流影城小铁匠,说着说着,逐渐恢复了宁定,应对有据,未失分寸。

只是无论喊「秋兄」或「秋大侠」,总觉得不太自在。

秋霜色无疑远较耿照年长,白净面庞却看不出实际年龄。

人说「相由心生」,在他脸上,七情似不怎么上心,什么都是淡淡的,寡味如水,波澜不兴。

老胡与他私下论及蚕娘的驻颜术时,提到道门中有一派「由武入道」的,主张武功不过是通往长生的入门阶,一旦修到心如止水的境地,将展现各种神通:先是「鸥鹭忘机」——因为忘了自己是个人,鸟兽也看不出他是人了,以为是同类,见他便与之嬉戏;接着是「陶然忘龄」——忘了自己还活着,以致身子也给骗过,就此忘记老去。

待练到了「舍生忘死」,那是连生死之别都忘却,从而长生不灭,踏上真僊大道。

「……据说我们真鹄山上,有个老不死就是这样。

」胡大爷说这话时神祕兮兮,彷彿真怕被「老不死」的天耳神通给听去了,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频频四下张望。

「我师傅自己都是老牛鼻子了,提到他时居然管叫『太师叔』……你说该有多老?」「应该是辈份高罢?」这种事在武林中所在多有,耿照自己都见过不少,不明白老胡何以为怪。

胡大爷摇头。

「他是真的老。

就因为他躲在太昊祖师坐化的云清池附近,玄城观那帮牛鼻子才缠着我师傅,非让封了东皋岭不可。

他们楯脉不要脸归不要脸,没想还是怕丢脸的。

」回过神来,见少年一脸的云山雾沼,胡彦之咧嘴一笑,解释道:「我那牛鼻子师傅立下四位副掌教时,考虑到太师叔祖的辈份地位,也给了他一席。

但玄城观这位修长生道的奇葩岂止是不管事?长年连人都见不着。

於是楯脉平白得了个副掌教的位子,年年派人『代表』太师叔祖出席话事,败儿扮家翁,狠狠过了把振衰起敝的乾瘾。

」耿照想了一想,忽道:「你师傅好厉害的手段。

立四名副掌教,已分去副贰之权,里头居然还挟了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这楯脉的玄城观,听来也不是什么实力强横的大派,想保住凭空掉进怀里的馅饼,只能唯鹤真人马首是瞻。

」老胡环抱双臂,怪有趣的打量他一阵,嘿嘿笑道:「我是长大成人之后,有天忽然想通了这一节,你小子不简单,居然一语道破。

合着聂冥途说得没错,你这个典卫大人还真做得。

」耿照心想:「可我也是长大成人了才知道。

」斗嘴是斗他不过的,直接转移话题:「是了,为什么楯脉怕丢脸,非得让鹤真人封了东皋岭不可?东皋岭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是没亲眼见过。

」老胡耸耸肩。

「不过你要想,连自己是人、现年几岁都给忘了,还能像个人么?疯疯癫癫还算是好,要是像个野人似的衣不蔽体,光着pì股满山乱跑……玄城观还保得住那席副掌教?鹿老儿早发难撤了去。

这下可好,把山一封,人人心有顾忌,不管那老不死在云清池怎么了,谁都没再打楯脉那席的主意。

」忘机,忘龄,忘死。

传说中,玄城观「少眉道人」鼋无生《坐忘神功》的三大境界。

忘死即僊.但活在滚滚红尘里的人,想的净是些争权逐利的龌龊事,真有能遗世若此的人么?由武入道,心如止水,真到了那一天,长生又有何意义?不知为何,秋霜色看来就像个修道人,而且还是卓尔有成的那种。

他的温文带着道者的淡泊与隔阂,行止如流水般随意,彷彿看过人间无数,然而皆不萦於心。

连面对殷横野都能平静若此,耿照打从心里佩服起这位「四奇之首」来。

坐地调息的三人中,沐云色根基最浅,受创也最轻,片刻行功圆满,吐出一口浊气,一跃而起,取了立在聂雨色身前的乌琴,捧至大师兄跟前。

「幸好我沿路留下号记,若非大师兄赶至,后果不堪设想——」难掩兴奋,忽然「咦」的一声,瞥见琴身上的指洞,大惊失色,继而心痛难当:「殷贼……殷贼毒手,竟毁了这床宝琴!」凝目瞧去,才发现这枚圆孔本就铸在琴上,介於龙池凤沼之间,恰在琴身正中央,过往或以饰板掩起,加上此琴本非沐云色所有,未曾仔细端详。

殷横野一指洞穿,毁掉的只是掩蔽之物罢了,可说是背了个黑锅。

心绪稍定,见耿照投来询色,连忙解释:「我大师兄二十岁上,便创制出一门同cào九琴的奇阵,名唤『九玄眷命』,将九具琴按奇宫八卦方位佈置,弹奏出的乐曲不但气势磅礴,更有偌大威力,可挡万马千军,乃合阵法、武功、曲律、琴艺四家於一炉同冶,无论是构想,抑或最后交出的成果,皆是无可挑剔的jīng绝。

「先师偕我等听完后,只说:『我二十岁时,远不及你。

哪怕加一字之褒贬,都怕点wū了你将来的修改完备,乃至发想演绎,实在太可惜。

』难置一词,遂取出珍藏的名琴『驺牙』相赠。

」在魏无音心里,恐怕爱徒这部《九玄眷命》将遭遇的最大难关,不是阵法、内功,乃至谱律指法中尚不完美之处——随着秋霜色的努力与成长,这些终将逐一完备,甚至远超过自己现时所能想像——而是当爱徒神功大成之日,世上有没有九具能堪这般神弹的絃器,彻底发挥九玄之阵的威力。

从那天起,魏无音师徒行走四方时,总不忘物色可用的名琴奇器,为秋霜色大成之日做准备。

「这床『玄律』,乃我三师兄所赠,是极罕见的铁胎武琴,能拿来作兵器使。

世间絃器无不娇贵,稍有伤损,音色一去不返,谁肯用於击技?我们都想着蒐罗古今名琴,只有他,硬是搞了床折腾不坏的琴来,我大师兄行走江湖,总携这床『玄律』。

「果然此琴通体乌沉,泛着金铁独有的黝黑狞光,形制非但与横疏影所藏的古琴「伏羽忍冬」迥异其趣,也跟其余耿照曾见的琴筝大不相同。

玄律的琴身更狭也更弯,看起来像是宽些的铁胎弓;置於琴身底部两端的护轸与龈托,也较寻常古琴更高更明显,远看像是一个拉长倒写的「凹」字,加倍衬出铁胎琴身的弯薄。

再加上居间那一枚怪异的圆孔,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这么薄的铁铸琴身,不知内里是否枵空,如何共鸣发声,委实令人猜想不透。

「老三一向话不多,问他怎么得来,只说『费了点工夫』。

」沐云色抚着琴低道:「后来我在笮桥琴台听人说起此事,才知闹出了如许风波;从他嘴里说来,也就是五字而已——」不觉一笑,满是怀缅与苦涩。

「……老三话少,就你话多!哪来忒多废话?」一把yīn阳怪气的嗓音钻入耳鼓,如guàn陈醋,自是天纵奇才的聂二侠调息完毕,风风火火加入战团。

随之而来的魁梧男子,随手敲他了一脑袋,英俊粗犷的褐肤面上笑出一枚浅梨窝,似连微瞇的眼睛都溢着笑意。

秋霜色朝他微一欠身。

「宫主,属下来迟了。

」「是我同老四没等你。

」韩雪色点头还礼。

虽是随意为之,看得出习以为常,可见在奇宫之主的心目中,这位大师兄是必须礼敬尊崇的对象,并不以下属视之。

「我接了鸽信,心想强援将至,委实放不下老二,於是来瞧瞧。

让老四沿途留下号记,也是我的意思。

」秋霜色淡然道:「本宫之兴亡,系於宫主一身。

宫主若於外地有什么伤损,我等连风云峡也回不去了,这一节还请宫主务必放在心上。

」韩雪色挠挠狮鬃般的暗铜色发顶。

「知道啦,老大。

下回我一定等你来再行动。

」「……一个个口蜜腹剑,阳奉yīn违的,演什么大戏?」聂雨色啧啧两声,冷笑:「肯定是老四吵着来,宫主又是个耳根软的,这下可好,恋jiān情热,还不是一拍即合?说什么『也是我的意思』,以为很有担当?老大你再顺着他演啊,什么『务必放在心上』,噁不噁心啊你们俩!你就再由得他,专门针对我就好,再有下回他还是会这么干,总有一天把命送掉!要不以后我出门前先佈个阵,把你们俩关房里,省得自己跑来送死?」秋霜色淡淡的也没应声,由得他骂;韩雪色讷讷傻笑,颇有当着外人之面被捉jiān在床的尴尬。

沐四公子还想打圆场,和声劝道:「这不是少了一个都不行么?早说要四个人开阵,我和宫主——」「开阵?开你妈的阵!」聂雨色一脚踹去,不知是人矮腿短,抑或沐云色身法太快,被从容避了开去,显然平素在山上也都是这么腿来脚往的。

「在谷里,对子狗照定我脑门就是一指,要不是老子反应快,哪有命开什么pì阵!带俩拖油瓶顶个卵用!」「……掌嘴。

」聂雨色提掌自抽了一嘴巴,表情yīn沈。

「宫主,吵架端这派头出来,就太不地道了。

有本事你怼死我啊。

」「典卫大人在,让你爆粗口!没家教。

」韩雪色怡然道:「其余你说得都对,本座没什么意见。

继续啊,甭理我。

」「好啊,待我先办完一件事,回头怼死你们这帮兔儿爷。

」冲沐云色一伸手:「琴来!」地祉发布页沐云色见宫主和老大都没拦着,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捧过,不忘叮咛。

「别砸啦,能修的。

这可不是一般的琴。

你当成兵器得了。

」聂雨色怪眼一翻,冷笑不绝。

「看来朋友真不能乱交。

自从结识某某人,你这开口必夹废话的境界居然又突破了,句句都是废话!再这么水下去,迟早要成废话界的三才五峰啊。

」从无奈苦笑的师弟手里接过琴,将琴尾的龙龈往地面一chā,如前度般竖起「玄律」,脚踏龈托,信手在岳山处扳得几扳,「錝!」一声清响,第四条絃已被解下一端。

聂雨色翻转铁琴,将絃绕过龙龈,固定在琴首底部的护轸上,真把玄律琴变成了一张弓。

沐云色看得挢舌不下,但更离奇的事还在后头。

聂雨色一掀底部琴轸,变戏法似的从琴身一侧取出一柄长约二尺、极薄极狭的无格铁剑,剑尖穿出圆孔,往絃上一架,踏足弯「弓」,单臂拽满,哼笑道:「这玩意我早摸得jīng熟,本就不是琴,而是杀人兵器!我一直没搞懂的,是它怎能弹得出声音来!「好了,你们通通死下山去,别在这儿妨碍老子,有多远死多远,滚罢!」他说翻脸就翻脸,不止沐、韩面面相觑,耿照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绿影微晃,未见秋霜色怎么动作,人已拦在玄律之前。

「你这是做甚?」「给师父报仇!」聂雨色切齿狠笑:「老大,闪开!」「四奇阵非是迷阵,你这一箭射去,若然有用,也只是射破阵壁而已,何况阵中之人,也非站着不动让你射。

你不会做这种傻事。

」修长的翠衫青年随意一站,玄律弓之前便彷彿只有他而已,不知是他的身形如须弥山般贯通天地,抑或箭尖被缩成芥子毫末大小,所向再也无关紧要。

如此惊人的气机锁定,除开殷横野、蚕娘前辈的峰级高人,耿照只在居南陵游侠之首的「鼎天剑主」李寒阳处领教过。

聂雨色首当其冲,颔颚间撑出锐利紧绷的线条,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密汗,可以想见压力之大。

「所以你要的,恰恰是射破阵壁——该说是毁去阵基。

我猜的是也不是?」韩雪色心念电转,想起老二炸死惊震谷那帮蠢才时,用的也是火油木炼制的阵基础石,恍然大悟,沉声道:「老二,你打算炸死老贼,是不是?才让我们立刻下山……那你自己呢?想违背誓言,独个死在这里?你就是这般看待同生共死的手足之誓的,是么?」眉宇间的愧色一现而隐,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耐。

「你们快快滚蛋,老子便能拉开足够的距离,谁想死在这种破烂地方?这四根础石是我在山上所炼,试验用的玩意,岂无自毁保密的设置?这阵最多支持一刻,一刻后地气将引燃桩底术式,一口气烧个jīng光,连灰都不剩,老贼躺着都能脱身。

再不快走,一个都别想走了!「沐云色忍无可忍,怒道:「你老爱冷着脸数落别人,最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就是你!师父死了,老三也死了……凭什么只有你能不要这条命,旁人都得由着你来牺牲?」越说越怒,不由得红了眼眶。

聂雨色冷笑:「我没空同娘们啰皂!成天哭哭啼啼的,没点长进!再不滚我把你踹进阵里,噁心死对子狗!这阵一刻后就废了,趁阵势还在,以外力击破阵壁,连础石带地气一同引爆,正好送对子狗上路。

靠你们这帮废物,没点pì用!师父老三死不瞑目,还不是全靠我?」神气嚣狂,眸光一冷,邪笑道:「老大,我们十几年的恩怨,别以为我真不敢放。

我忍你很久了。

」蓦听一阵豪笑,韩雪色撢撢襟袍,巨灵铁塔般的身形一pì股坐下,神色自若,遥对耿照一拱手。

「耿兄弟见笑。

因为这脑子不清楚的混帐之故,我风云峡一系,今日要给这片山头陪葬啦。

耿兄弟未与我等立过誓言,切勿自误,宜速速下山。

我奇宫不尚俗殓,毋须棺木碑铭,可惜分别无酒,未能与耿兄弟一饮。

」笑语虽豪,眸中殊无笑意。

沐云色心领神会,也气虎虎地盘膝一坐,对聂雨色叫道:「老二,要死便一起死,谁人怕来?不是只有你,才念着师父和老三的仇!我……我恨不得生啖老贼血肉,教他万剐千刀,不得好死!你要炸山是不?算我一份!」想起师父师兄惨死,不由得眥目泪血,嚎啕大哭。

这帮人任性起来,真是一个比一个任性啊!耿照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聂雨色可不是这种场面能唬住的角色,抬足满弓,似要连师兄一起射个对穿,一边咒骂不绝,却非是爆粗口之类,骂沐四优柔寡断,骂韩雪色体弱无用,骂师兄爱充好人……什么伤人骂什么,正因为不是无的放矢,入耳才更痛彻心肺。

这种骂法是要结死仇的。

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沐云色听不下去,从制止、劝解到对骂起来,也不过就三两句间。

韩雪色不发一语,面色越来越红,耿照本以为他是竭力忍怒,突然「噁」的一声,仰天喷出血箭,倒地不起,才知情况不妙。

「……宫主!」沐云色扑前搀住,先探气息,再读脉象,七手八脚施以急救。

聂雨色一惊分神,秋霜色已按落剑尖,垂目而视,和声道:「够了罢。

再怎么骂,他们都不会恨你。

他们想的和你一样。

换作是你,便能舍下他们,独个儿逃生么?」聂雨色单肩垂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絃收腿,拂袖道:「我道你要聪明些。

」秋霜色淡然笑道:「聪明的一向不是我。

」伸手接住玄律。

未及看清他是怎么弄的,铿铿几声,铁琴又恢复原状。

秋霜色取出一只长长的淡绿布囊罩起束口,斜负在后。

「……闪开,让专业的来!」聂雨色一个箭步窜至,抬脚撵开沐云色,只看一眼,伸手死攒韩雪色人中。

韩雪色吃痛苏醒,咳血不止,差点又呛晕过去。

沐云色阻之不及,气得七窍生烟:「老二你干什么!」聂雨色懒得搭理,揪着韩雪色衣襟,小jī抓老鹰似的提起巨躯,贴面咄咄。

「你一共吃了几枚奇鲮丹?你他妈把奇鲮丹当炒豆还花生米嗑?你脑子跟卵蛋错位了是吧,还是都留在女人裤裆里?」「你……要敢提阿……的名字……」韩雪色咬碎满口血沫,咧开一抹狠笑,衬得下排左右两枚霜白的犬牙分外jīng神。

「我……我发誓会揍……揍得你……」「满地找牙么?」聂雨色一脸衅笑。

「别只是说说啊,我很期待。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回你干她的时候,我都在房外偷看?还让老四画成春宫图,集结成册,在越浦刻版刊行——」「没有这种事!」沐云色自从被发现有绘画方面的才能,二师兄就老爱开春宫图的玩笑,迄今已有十五年的历史。

没有少年不看春宫图的,但这块在聂雨色的反覆cào作下,硬生生成了沐云色心上的巨大yīn影,一听就翻脸,害得他几位师兄乐此不疲,屡屡翻新花样。

「……出到第四十五卷了,坊间盗版很多,千万要认明正版,才有保障。

」「那……要去哪里买呢?」身为武林贤达,韩雪色果然很有版权概念,拼着只剩半条命,也要为大夥儿提问重点。

「哪里都没有在卖!宫主不要本能地配合他胡说八道!」沐云色气炸了。

聂雨色玩够了,一瞥旁边瞠目结舌的耿照,没好气道:「耿小子!你他妈看戏啊?滚过来当驮兽!」秋霜色身负铁琴,聂雨色、沐云色臂腕受伤,能背韩雪色下山的,唯耿照一人而已。

四奇阵只能再维持一刻,逃亡的时间已是分秒必争,韩雪色几百斤的重量还不是最要命的,无论谁来背他,终不免拖着两条长腿,在迂回的山路间磕磕碰碰,才是烦中之烦。

耿照的身量较他矮得多,索性让沐云色以绳索牢牢缚在身上,以防中途坠落。

「有劳典卫大人。

」秋霜色对他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待过得这劫,再与大人一叙。

」「毋须如此见外。

当日若非琴魔前辈,也没有今天的我。

」耿照抱拳。

「山路难行,先走一步。

请!」发足掠下山道,几个起落间便已不见踪影,将随后打紮的沐云色远远抛了开来。

秋霜色极目远眺,剑眉微轩,却没逃过将行的聂雨色之眼。

瘦小苍白的青年嘿的一声,嗤笑道:「对,他就是这么行,让我们看来活像一帮蠢蛋。

《夺舍大法》能长见识,没听说能长功力,他肯定不止偷了咱师父,还偷了别个。

」「有缘者得之,不能说是『偷』。

」秋霜色一捋长鬓——他和韩雪色的这个习惯动作,明显是自琴魔处学来——淡道:「不说这个。

你先走罢,我来断后。

」聂雨色冷笑。

「要不是我太瞭解你,还以为你断后是打算偷偷引爆四奇阵,炸对子狗个屍骨无存。

但你不是这种人。

」老大无疑是个既不贪,也不怕的人,死之於他,完全就不是个驱力。

师尊和老三的死讯传上龙庭山之时,相较於自己与宫主的悲痛惊骇,他的反应倒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半点不教人意外。

但聂雨色并不以为老大对人世间的一切,看淡到了这种境地,他不是那样。

更有可能,是他对师父的消逝做了许久的准备,只是那天一直迁延,直到现在才终於到来。

在这个延缓的过程中,正常人都会额手称庆,感谢天眷罢?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也是理所当然。

但秋霜色不会。

他会持续准备,安静地等待着,年积月累,韶光悠长,无日无之。

岁月几乎是世间万物的敌人,却始终是秋霜色的朋友。

他永远在准备。

总是有准备。

「说老实话,我没招了。

」要聂雨色承认这件事很难,连秋霜色听着都抬起了眉眼。

有一瞬间,聂雨色以为自己看见他在笑。

「对子狗一会儿蹦躂出来,我就是躺着让他宰而已。

是你说要跑的,还有得跑么?」这一回秋霜色才真的笑了,淡如闭目迎风。

「凡人的武功技艺,在三才五峰之前,不值一提,我也想不出什么取胜的法子来。

只是圣人有云:『变则通,通则久。

』不走极端,总会有路。

」一指山下,见沉沙谷外,骤起大片尘沙,当中似有无数蹄影腾跃翻滚,彷彿能听见鞭声肃肃,呼喝声不绝,却不知来的是何方人马。

「你瞧,这『变』不就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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