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妖刀记(46卷)(259-263)

作者:默默猴字数:40098第二五九折华发今日,有蕴赤心要是有人走进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一定会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这副魔幻景象。

两具xiōng肋戟张的尸首,横在院里的石砖地上,摊了一地血腻肝肠,引得树冠中的雀鸟频频飞落;一名汉子倚着柱墩,艰难吞息,似是身受重创。

天井中央,有个颈戴钉叶团枷的枯瘦囚人,睁着满覆灰翳的眼睛,不死不活地曝晒在午后的骄阳下;只半人多高的银发女郎裹着狐裘,一脸惨澹病容,与把玩龙形木面的少年并肩坐于廊庑间,像在聊着什么往事。

檐外阳光遍洒,和风徐来,若非风里透着血气,倒也闲适宜人。

萎珠的异种邪秽,仍侵蚀着蚕娘的身体,多年来苦修的天覆功体,又被专克魔宗心法的赤心三刺功所破,殷横野为她设下的简直是双重陷阱,彼此相扣,互为因果,像两条吞吃头尾的蛇,彻底断去了所有自救的可能。

但看过人间无数的长生者,毕竟不是这么容易对付。

从昏迷中苏醒,蚕娘一面说话,一面分神内视,检查周天诸元,确定违命侯并未动什么手脚,评估过邪秽与三刺功造成的损伤后,潜运一部还在构思阶段的无名功诀,试图于破碎的丹田中重新聚起内息。

天覆神功乃桑木yīn一脉的镇派之宝,千百年来,经历任蚕娘与宵明岛无数高手钻研,复与天下五道的古今强者相印证,已成一系统,其下诸多功诀,各异其趣。

宵明岛最多人修习的是《僵蚕诀》,历代蚕娘多是此道的大行家,女悦其容,世间恐无女子能够抵挡长春驻颜的诱惑。

而染红霞因缘际会得授的《冰蚕诀》,除至yīn至寒的特性,亦是威力极强的内家功体,可与至阳刚劲对撼而不逊,虽未及宗主所习《神蚕诀》jīng奥,单以威力论,可说是诸蚕之首。

本代蚕娘是出了名的好强、好战、好惹事,向以武魁自居,自不会放过这部打架好使的功诀,硬生生练化了自体凝冰的特性,成为纯粹之力,可yīn可阳,不役两端,则又是另一段逸话。

而其他如录有「蚕马刀法」的《簇蚕诀》、钻研防御之极的《蛹蚕诀》等,皆是不同领域的绝学,由传功长老查察门人品器,酌情量才而授,与天源道宗——即后来的「薮源魔宗」——传统并无不同。

诸蚕诀中,神蚕一诀由历代蚕娘保管,在接任大位后才能见得,据说为诸蚕之源,哪怕未练过其他蚕诀,亦能以《神蚕诀》触类旁通,在短时间内掌握jīng髓,蚕娘恃以统御一岛,压服麾下众多高手。

而《簇蚕诀》所录蚕马刀法,虽无明文禁令,大抵流于宗主一系,有着不轻易外传的惯例。

蚕娘一时兴起,教了耿照一式蚕马刀,以抵御青狼怪客袭击,毕竟没敢悉数传授,多少是念及过往教训,不欲再开恶例。

万万没想到,却是那「过往恶例」在丹田尽毁、功体被破的严峻形势里,堪堪拉了自己一把。

当年,半是出于好玩,一半是因为实在喜欢那孩子,蚕娘破例将《冰蚕诀》授予胤丹书,成为后来狐异门胤氏一系中,天覆神功的传承源头。

胤野和鬼先生胤铿所习的蜕生天覆功,皆由此而来。

胤丹书天资聪颖,坚毅卓绝,悟性与勤奋皆是无可挑剔,蚕娘越点拨越上心,此生头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有了调教传人的心思,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与成就感。

况且,身负冰火双元心的胤丹书,可说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顶尖武材,湖庄一战后,孑然一身的少年无处可去,跟着蚕娘四处漂泊,蚕娘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极品玩具?恨不得把所有功法都往他身上试一遍。

再加上不想输给三槐司空氏的〈太yīn望舒篇〉心法,本打算教个五六成便罢,以免天覆神功流落在外,对手底下人不好交代;末了教了八九成不说,因胤丹书老是问在点子上,蚕娘心痒难搔,释疑之间,居然用上不少《神蚕诀》总纲的内容。

意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蚕娘,在少年婉拒了随她返回宵明岛的提议后,最终与他分道扬镳,其后才有入三奇谷、平狐异门等奇遇。

日后胤丹书武功大成,成为一门之主,与六合名剑等一同讨伐妖刀,将七玄从yīn影推至阳光下,声望到达顶点。

他为人十分念旧,融合多年武学心得,将得自蚕娘处的天覆神功进一步补阙完善,成为与宵明岛嫡传不同的蜕生天覆功。

鬼先生曾恃以修补被耿照震碎的经脉,汲取老胡内力,自冰蛹中破壳而出,重获新生。

战后蚕娘为胡彦之检查伤势,从新生的剑脉中读出了蜕生天覆功的运作轨迹,反覆推敲,渐渐理出头绪,依《神蚕诀》总纲重新编织理路,以期有朝一日,能以完备成熟的面貌纳入宵明岛武学系统,纪念那蚕娘始终放不下的、令人打从心里疼爱的好孩子。

《蜕蚕诀》。

她甚至为它想好了名字。

因为缺乏蜕生天覆功的完整功诀,离完成尚有大段距离,不料却成为濒危自保的最后一根浮草。

违命侯从聂冥途的手里救了自己,但蚕娘并未放下戒心。

当然也不止是防备而已。

再怎么说,这场围杀的实际执行者是蒲lún瞽宗——蒲宗的人马、蒲宗的武功,还有蒲宗之主违命侯亲自押阵……拿掉「殷横野委托」这个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对付她的就只有蒲宗而已。

拜完美杀局所赐,违命侯恐未料到她还蓄有一击之力,胜负的天秤看似倾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

(我们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关系?)微眯着黯淡的杏眸,银发女郎忍不住想。

犹记得初次见面时,她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

那时,他的模样是个白晰俊俏的弱冠少年,后来蚕娘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的原身,但也仅此而已。

同为长生者,她明白每个人的延生之秘,都是做出了重大的牺牲才能换得,须予以尊重,不容轻侮,就像他为防桑木yīn一脉中绝,忍不住chā手干预,最终助她登上大位,却无意染指骊珠和贮有《麓野乱龙篇》的秘匣一样。

违命侯看似轻佻,行事却有一条严格近乎严苛的底线在。

硬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他理解某些事情的角度跟人不太一样,别说是普通人了,有时奇葩如蚕娘都无法理解,恨不得剖开这人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少女时期的蚕娘甚至偷偷喜欢过他。

武功超卓、深不可测,仿佛无所不知,天大的事情到了他手上,不过就是一句玩笑一个把戏而已,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对自小缺乏可仰望的父兄辈、肩上得扛着一岛兴复的烂漫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崇拜?但违命侯有他的原则和底线。

蚕娘知他不是吃斋的,活了这么久还能对世事保持关心与活力,没变成麻木不仁的活僵尸,「色欲」恐怕是违命侯的小偏方之一。

蚕娘的丽色他并非不动心,只是发泄邪火有其他省事省心的法子,宵明岛及其主人于他,有更无可取代的角色须得扮演。

相对于他俩漫长的人生,这点意外萌发的小感情很快变化了形质,以在长生者的悠悠岁月里,更不易被磨损的样貌。

桑木yīn在武林中之所以识者无多,除了宗门一贯低调,真正的问题出在门主庸碌无能。

蚕娘之前的数代岛主多是德不配位,疏文怠武,沉迷于骊珠蚕诀的驻颜效果,弄得岛上乌烟瘴气,终于引来累世相交的蒲宗出手。

换了别人,训练三虎以三刺功、屠龙阵围杀,在蚕娘看来绝对是仇敌,非掐死了不可;唯有违命侯,她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那有洞的脑子到底又在转什么心思。

这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

小时候见他,总觉了不起,谁都比不上他;那样的感情,如今她已明白是对父祖乃至兄长的孺慕。

青春少艾时那段丢脸的暗自钟情就不说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俩皆是平起平坐,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实际上也是——彼此照拂,交流武学排遣寂寞,偶尔互相算计,挖点小坑让对方狼狈一下,但也还在无伤大雅之限。

渐渐的,不知从何时起,蚕娘觉得他越来越像小孩,开始变得yòu稚、无赖,甚至有点无聊。

设计这个局在她看来也是够无聊的了,于违命侯,说不定自始至终,图的只是能再用大人的口吻训斥她而已。

蓄着一击之力,可见自己有多光火。

这其实也很无聊,蚕娘在心底叹了口气。

违命侯晃了晃「龙吟」的乌檀面具,袍袖一翻,手中之物又变回那杆可笑的猪腰形丑面。

尽管身形相貌是她从未见过的农村少年,但变戏法的手势,乃至那种浑不着意似、顾盼间却如对满棚观众的做作感,皆与过去所见一模一样,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始终挥之不去。

她猜别人看自己也是这样。

而戏子最受不了的,就是抖了个包袱哏后,观众回以一片漠然。

他见蚕娘对自己所发,要殷横野「有个交代」的豪壮之语全无反应,老大不是滋味,随手变走木面,开掌翻出花绳,连变几种单手不可能办到的花样,然后转手间真变出了一朵带着露水的大红牡丹……顷刻间迭出把戏的技穷之感,连违命侯自己都难以忍受,「啧」的一声弹指散华,又自后领取出猪腰丑面扇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挑眉问:地祉发布页「是了,上回你见得权舆,是什么时候?」「殷横野鬼得很,自我重履东海,他一直有意躲着。

这可不,连杀我都假世外大能之手啊。

」蚕娘淡笑道:「若我料想无差,当年在湖庄遇上的灰衣人,便是这厮了,再来就是邬昙仙乡的案发现场。

」违命侯见引起了注意,jīng神大振,假装没听见她露骨的挖苦,完美地接过舞台效果,猪腰掩鼻,笑得神秘兮兮。

「没说是殷横野。

你上回见那张权舆面具,是什么时候的事?」蚕娘意识到两者之别,暗自一凛,不欲打断他续掀底牌的兴致,顺着话头道:「约莫三十年前,权舆召集众人,我按往例提前登岸,仙乡那头就出了事,之后的事如你所知。

那回因我缺席之故,没见着权舆。

再往前一回,是『动地』那厮瞎喳呼,没事骗人,搞得大伙儿jī飞狗跳那次。

再往前……是了,是新任『苏门』首度列席,其他没说什么紧要的;再要往前,就是我接任流云时的事。

」违命侯「噗哧」一声没忍住,举扇掩口。

「喂喂喂,『混沌』未现是好事,人家也不是没事乱发警报。

要真是混沌出世了,咱们说什么也要举姑射之力抵御,届时能活几个下来还不好说。

言归正传,不算缺席那次,你就见过『权舆』三回,对罢?」这么一想还真是。

百年间只见三回,谁能确定,面具后始终是同一个?「你是想告诉我,」蚕娘柳眉一挑,饶富兴致。

「殷横野这个权舆,不是咱们在仙槎聚会的那个?」要真是这样,殷小子要倒大楣啦。

谁不好冒名你冒名权舆?女郎差点笑出声来。

违命侯敛起促狭之色,摇了摇头。

「你缺席的那回,戴权舆面具的是殷横野。

」迎着银发女郎的疑诧,违命侯两手一摊,好整以暇。

「像我们这样老换身躯的,辨人的法子与你们大不相同,你就姑且当我是望气罢。

「三十年前现身仙槎的权舆是殷横野,但此前你我所见的权舆却不是他。

」「不算殷横野,你一共见过几个权舆?」蚕娘忽然chā口。

违命侯微露忖色,似正一一细数,忽然眉山一动,随即换成一副「好你个小坏坏」的神情,食指摇动,不无感慨。

「不知不觉,你已经变成那种充满心机的坏女人了。

年华易逝,留下的全是脏东西啊!」蚕娘猜他的年纪,已猜了快一百年,只有这点违命侯寸土不让,任凭女郎威胁利诱软磨硬泡,一点口风都不露;有几回蚕娘设下陷阱坑蒲宗,让违命侯不得不出面,都没能换得一丁半点的线索。

「无论我前头见过几位权舆,」违命侯言归正传。

「殷横野都是在三十年前你缺席的那回才上位的,此后姑射并未再召集聚会。

殷横野明显是因为权舆手上的姑射名册,才能跳过蒲宗接受委托的水路码头,直接找上我;然而他却不知道,我有独特的望气辨人之术,面具于我,从来就不是保护权舆真身的依凭。

此事权舆理当知晓。

」蚕娘闻言一凛。

「你的意思是——」「他得到面具的路子,不是正途。

虽然不愿意承认,只怕总绾姑射十五张面谱的那位权舆,已绝于殷横野之手。

」这就能解释,何以殷横野要将「古木鸢」等六张面具,以及骷髅岩的据点交给萧谏纸等人。

撇开殷横野与萧小子的勾心斗角,藉由古木鸢等伪姑射的现世,bī迫隐于暗处的真姑射成员动起来,或阻或查,不免露出形迹,殷横野便能见缝chā针,最终完全掌握组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动辄得咎,担心所遇超出面具名册能节制,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但除了「流云」,其余的姑射成员直到现在,都没有投身风bào的意思,依然隐于最深的暗影之中,仿佛从不存在。

殷横野只好动用十数年前埋好的一步暗棋,挑动违命侯来杀自己,岂料这一着便露了馅,教违命侯看穿权舆生变一事。

(隐密组织不是谁都能随意玩转的呀,殷小子。

你终究是百密一疏啊!)蚕娘心中冷笑。

「龙吟」能发现蹊跷,难道其他人没有自己的手段么?殷横野手握「权舆」面具,却一直没敢召集姑射,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不能说是不狡猾。

进一步推断,三十年前的仙槎集会,正是为了引蚕娘入壳,才勉强召开的。

她还记得秘令有云,本次所议与混沌出世有关,让她带上《麓野乱龙篇》,才有秘匣在仙乡被夺一事。

但回溯前一次的集会,就是「动地」极言混沌已现,一副世界即将要毁灭的那回,最后证明是一场白忙:东海道的那处小渔村除了鱼啥都没有,蚕娘揣着满满好奇,一意来瞧传说中的灭世混沌是圆是扁,做好血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连根混沌毛也没见,怒吃一碗鲜鱼汤后,索性留在东洲玩耍。

反正出来前已有觉悟,岛上都安顿得差不多了,不急着回去。

之后在湖庄遇杜胤两小,当时殷横野能调动儒门的高手结屠龙阵,大玩两手策略卖了吕坟羊、彭于子兄妹,依违命侯之言,先前仙槎集会里的权舆却不是他,莫非这面具……是从儒门高层处得来?「东海三宗,本出一源。

道宗乃龙血,莲宗乃龙祀,儒宗则是龙臣,『权舆』的传承系出其中,也不奇怪。

」不知怎的,蚕娘似觉得他有些避重就轻,并未正面回应,料他如不肯说,追问也是枉然,话锋一转:「现下知道是哪个搞鬼,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要不是我给那厮yīn了一把,教某世外大能派人给打残了,怎么说也要算上一份的。

这下可好,只能在一旁给你加油啦。

」世外大能假装没听懂,以长长的鎏金扇柄挠了挠发顶,讷讷道:「这个嘛……我还没盘算好,再看一阵子罢。

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蚕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错愕、恼怒等情绪一霎涌上心头,正因来得太快太急,反倒留之不住。

女郎叹了口气,轻摇螓首。

「光凭这点,就能断定你和殷小子是同谋。

刺杀独孤弋你不认为是干涉武林,我替邬昙仙乡的门人报仇就是;你当年能chā手我宵明岛的存续,殷小子篡了『权舆』之位,你却不闻不问?就算认识你忒久,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

」违命侯淡淡一笑。

「你怎知chā手宵明岛之事,我不是后悔至今?」蚕娘火气上涌,勉强按捺,冷笑:「看来你是后悔得紧了,巴巴带人来废我功体,算是略补前愆么?」违命侯见她生气了,忙举手作投降貌:「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仍觉得没有错,独孤弋的事是这样,宵明岛的事也是。

我看过宵明岛数代的昏懦无能,担心从此没落,不能善尽祖宗交代的职责,才助你登上大位。

但你瞧我的隔世圈,换了旁人看,是不是也觉得yín靡yīn森、死气沉沉,最好大刀阔斧整上一整?「我chā手宵明岛事,犯的不是权欲病,而是自矜自大的瘾症。

当时以为非做不可,如今却觉从出发点就错了,哪怕得到善果,也只是运气罢了。

」蚕娘本欲还口,一转念又咽回去,始终没有出声。

「你是历代蚕娘中,绝无仅有的武材,任内压服岛上诸多派系,瓦解了不利宗门的反动势力,还在陆上建立邬昙仙乡等据点,令众人毋须困于蕞尔小岛,对延续桑木yīn的祚胤,有着难以衡量的贡献。

着眼于此,我的决定可能未必全错。

」地祉发布页蚕娘与他相交至今,罕听他直言夸赞不带戏谑的,咬住笑意,哼道:「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接着要骂人了罢?」违命侯正色道:「你掌权百年,至今没个像样的传人,在胤丹书身上白白浪费了忒多心力,最后的结果如何,就别剜旧疤了。

仙乡蒙尘,你百死余生,好不容易恢复功力,不思宗脉之传,头一件便是出岛寻仇……死于此间,桑木yīn与百年前的困境有何不同?以此观之,我实是干了件错事。

」——我不是光来寻仇而已!我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啊!蚕娘欲言又止,咬着粉白的樱chún,倔强地别过视线,仿佛又回到专找小事同他闹脾气的惨绿年华。

「我不是来处罚你的。

」见她这副模样,违命侯再板不起脸,笑顾她的眸光里不无宠溺,一瞬间跨越了两人机锋料峭、且合且斗的百年时光,停留在初遇时的单纯与天真。

「但愿这一回,你是真得到教训了。

」身形微晃,挟一人而回,正是被蚕娘打成重伤的极衡道人。

「极衡,我依约来取你性命了。

」说这话时,违命侯的口吻既无戏谑,也不带杀伐,平和里蓄着威仪,令聆者打从心底感到宁定,似乎循声而往,世间再无可惧之事。

极衡挣扎欲起,无奈力不从心,勉强睁大了眼睛。

「侯……侯爷……小人……望侯爷……」「你放心,答应你等三人之事,本侯一定办到。

」违命侯一按他的手背,一股绵和功劲徐徐透入,和声道:「十年练功,辛苦你们啦。

你等与蒲宗的交易,自今日起生效,本侯一定为你们找出那『逐世王酋』韦无出,为赤尖山十五飞虎了却此仇。

有本侯一句话,你放心罢。

」极衡睁大眼睛,沾满鲜血的扭曲面上露出喜色,忽地神光焕然,连口齿都清晰起来。

「感……感谢侯爷!十……十年来受侯爷照拂,小人们死路逢生,得以苟且至今。

后头的事……便拜托侯爷啦,极衡……代诸位弟兄,给……给侯爷磕头。

」骨碌一声爬起身,倒头便拜。

违命侯隔空托住,正色道:「你等俱是忠义之士,不必多礼。

安心去罢。

」袍袖微振,极衡倒退小半步,顺势盘坐,三花聚顶、五心朝天,面上隐泛日芒,周身浩气荡荡,正是极运「赤心三刺功」之兆。

赤心三刺乃儒宗绝学,昔日沧海儒宗极盛时,非经皇极殿允可,擅窥典籍者以死罪论处。

后儒宗式微,便在三槐嫡系,也只有被视为家主候选的菁英如吕坟羊之流才得修习。

违命侯囿于祖宗家法练不得,自也不能让手下人练,但不练又难知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死士来练。

当年飞虎寨被南陵诸国联军攻破,极衡道人等冒死逃出,重伤至残,危难中伸出援手并予以收留的,正是蒲宗。

猱猿、戈卓、极衡三人劫后余生,却不肯就此罢休,非找到在关键时刻旁观袖手、出卖众兄弟的虎首韦无出算帐不可;但走到这一堑,也明白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局,十五飞虎既是韦无出一手训练,己方三人武功智谋远比不上此人,遑论敌暗我明,上哪儿揪出yīn谋家的真身?三虎求助于违命侯,适巧殷横野携《六极屠龙阵》与《赤心三刺功》秘本找上蒲宗,违命侯遂与三虎订下交易,用他们三人之命,加上十年苦功,换取蒲宗代报此仇。

违命侯回头望向蚕娘,一伸右手。

「我说不坑你的。

珠子拿来!」女郎犹豫不过一霎眼,探手入怀,取出被邪秽所染的骊珠扔去。

他若要此珠,百年前已是垂手可得,虽才说过「过去以为对的,现在未必觉得没错」,绕这一大圈也未免周折。

男人老了会变成小孩,却绝不会变傻。

违命侯将被染成青墨色的黯淡珠子放入极衡掌中,极衡双掌交叠,平置于xiōng口「膻中xué」前,闭目昂首,面上光华大盛。

违命侯一掌拍上他头顶天灵盖,低声吟道:「犹留正气参天地,永剩丹心照古今!」随着红光移至双掌之间,终于消失不见,极衡道人缓缓垂首,更不稍动。

违命侯从他掌中取出化骊珠,赫见邪秽的墨色褪尽,只余一抹淡淡青莹,仿佛从珍珠变成了翠玉,虽未尽复如初,但明显已不同于前度。

蚕娘接过莹润的珠子,在违命侯手里不过荔枝大小,被她两只小手一衬,简直成了枚大梨;再度恢复皮光的珠面,清楚映出失去光泽的银灰焦发,以及一张老上十岁二十岁、眼角颊畔都露出细纹的憔悴面庞。

「我说过了,儒宗本是龙臣,像赤心三刺功这种绝学,原初都是为了替真龙服务而生,只是源流既久,今人未必知悉。

六极屠龙阵虽能克制魔宗武学,那是为了防止龙血叛乱,忠臣不能没有手段挟制,对真龙自无效果。

地祉发布页「我并不知道,也没料到,殷横野会使出染秽骊珠的毒计,否则屠龙阵也好,三刺功也罢,按说都不能伤到你,教你吃些零碎苦头罢了。

这是我的错。

」蚕娘怔怔望着珠面的倒影,好半晌才回神,默默收起珠子,低声道:「我不怪你。

」「你看,即使是我,仍不断在犯错。

一念之差也就罢了,有时想得越多,错得越离谱,越难收拾善后。

活到这把岁数,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不够本事,只能专心把该做的事做好,已不甚容易。

」蚕娘无言以对,似正咀嚼他的话意,抑或罕见地起了自省之心。

违命侯走到女郎身畔,与她并肩而坐,一同仰望檐外湛蓝的天空。

内监院里排设的阵法,随着极衡咽下最后一口气,失去了隔绝外界的禁制效果,夏蝉的唧唧声倏忽漫入,淹没了整片天井。

大院外,人马杂沓、刀板踢靴的吵嚷声夹在蝉鸣间,由里至外,由近而远,似乎整座衙门的衙差和马弓班都被调动起来,就这么闹烘烘地簇拥而出,不多时便去远了。

可能走得太急,抑或阵法效力未散,始终没人摸进内监察看一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些不过是顺便而已。

如果不是为了见你,说不定,我便不亲自来了。

」吵嚷声中,违命侯望着天轻道。

蚕娘莞尔一笑,信手绕着焦枯的灰发。

「专程来看我变老么?你这新癖得治。

」违命侯仍看着天,笑容里却有些寂寥。

「我来送你。

」蚕娘杏眸微瞠,凝着那张陌生的容颜,笑意慢慢敛起,好一会儿才又将视线转回蓝天。

不知怎的,神情似是释然多了,也同违命侯一般,抬望得有些入神。

「之后,又要孤单一阵子了呢。

」「……是啊。

」第二六十折、云水旷鸣,弦歌无因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下山时,大腿肌肉拉长施力,异于平日行走惯使,加上身躯之重,作用于腿脚的劲力反馈,堪堪是上山的两倍;脚力不足者,下行极易磨耗,纵有内功外门护身,仍忌急切为之,稍有不慎,轻则伤筋挫骨,亦不乏劳损过度,坏了膝踝关节的。

耿照唯一学过的轻功,乃出自明姑娘亲炙。

明栈雪才智之高自不待言,内外武功都是从实战里淬炼出来,不挟一丝水分。

天罗香的「悬网游墙」虽还构不上「绝学」二字,放眼邪派七玄,也算名声素著了,隐隐成为冷炉谷一脉的号记。

行走江湖,但凡遇有容貌绢秀、衣着jīng致的女子,毋须攀爬纵跃,贴着粉壁即能轻巧游上、始终不坠者,十有八九是天罗香「玉面蟏祖」的座下——这几乎可说是武林常识。

此等为女子量身定作的武功,小巧有余,负着百来斤重的毛族大汉下山却派不上用场。

耿照上山全凭狠劲,无视原本若有若无的盘肠小径,截弯取直,走的是遇阻开路、寻隙破关的硬路子,与对敌无异;只消有一鳞半爪处可供借力,仗着当世无双的「蜗角极争」心法,就这么硬桥硬马地碾压过去。

此等bào力硬解的鲁莽之行,还快过了循径奔绕的聂雨色,抢在聂二侠之前赶至战场。

万料不到,此际下山,倚仗的仍是「蜗角极争」,对抗的却非蓁莽蓊郁的大自然,而是自己。

每一落足,均须卸去自身与背上韩雪色之重,将筋肉所施加的气力控制在最低幅度,同时运功护住足踝膝关等……不知不觉间,少年摒除杂念,沉入空明之境,全神贯注于协调内外三合,衣袂飘飘、足不沾地,起落间毫无迟滞,如流水行云,才有半山腰上秋、聂二少之叹。

这场自己与自己的对抗,进行得比想像中更加顺利,要不多时,山脚已近在眼前。

忽然间,漫天的尘沙挟着擂地蹄声,成片地转过了谷外大道,迳朝沉沙谷内奔去。

沙尘里难辨来人衣着形容,耿照不敢冒险,忙择一矮树掩蔽。

才刚藏好,蓦地一骑横里穿出落尘,自队伍前列掉头而来,鞍上的骑士加紧催缰,几乎立于镫上,但见一身皮盔皮甲,腰挎长刀,防尘用的覆面巾迎风猎猎,依稀见得面颊上一道长疤,却不是罗烨是谁?——是巡检营!十九娘到底还是传了讯息。

耿照jīng神一振,背着韩雪色自矮树后起身。

战马倏忽便至,罗烨「吁」的一声勒缰,未待坐骑全止,已然翻落,扶刀行礼:「属下来迟,大人恕罪。

」他目力惊人,大老远便见典卫大人负着一条大汉下山,来不及发号施令,疾行间迳拨马头而来。

到说话这时,本将驰入沉沙谷的百人骑队才绕完大圈,转往此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耿照将情况概略说了。

罗烨让章成——这会儿他已非什长,罗烨拉拔他升了官,统率三支百人队之一,算是自罗、贺以下的第三号人物,营里都喊「章佰」或「章队」——领所部入谷接应老台丞,遇有秋水亭门人或杀手造次,擒先于杀。

章成领命而去。

沐云色随后赶至,耿照介绍了罗、沐二人见面。

沐云色见这名少年军官眸锐如鹰、气宇轩昂,绝非泛泛,颇有结交之意,碍于战阵倥偬,无暇深谈,微笑着一拱手,自此记住了这个姓字。

巡检营本是谷城大营各部汰下的顽凶难驯之徒,不乏老兵油子,经验丰富,斫了几根杯口粗细的长枝,就着绳网,在两匹马之间架起简易的担架,用以安置韩雪色,另匀了匹坐骑给沐云色,派一支什队护送他俩,先行回城就医。

那自称「翠十九娘」的女子,持典卫大人的关条到巡检营报讯时,恰巧副统领贺新正要率队出城cào练。

罗烨一听事态紧急,命余人速速整装,除留守休假者,举营赶赴沉沙谷;若非出城时城将刁难,耽搁些个,本应来得更早些。

在谷外要道把守的秋水亭弟子,罗烨难辨忠jiān,索性缴了兵刃,连索捆起;一问之下,才知附近几条路上还有人,命贺新率部迂回而进,一一拿下,自己则率领主力长驱直入。

是以谷中激斗如斯,非外头负责封锁道路的秋水亭门人浑无所觉,实是撞上一帮先捆再说、毫不讲理的流氓兵,被坚甲明戈一气围上,全成了人肉粽子,便想回谷探查一二,亦不能够。

耿照乍听颇有些哭笑不得:南宫损坐实yīn谋家的指控,恶贯满盈,再无疑义,秋水亭自也逃不过「为虎作伥」的罪名,要锁要拿,就是将军一句话。

按这位罗大统领全不讲江湖规矩的癖性,这般大张旗鼓地捆人,万一拿错了,此事绝难善了,只能说万幸南宫损非是无辜。

言语之间,秋霜色与聂雨色已至山脚;另一厢,载着萧老台丞及谈大人之尸的马车也出了谷,沿大路去远,只余地平线彼端一抹乌影。

章成大队自谷中驰出,与罗烨本队会合,表示里外粗粗搜了一遍,没见其他人。

「还是留三个什队下来,看守到谷城或越浦衙门那厢派人来接手罢?」果然当了「章佰」之后就不一样了,处事较往日jīng细,也算面面俱到。

耿照心中不无感慨,面上不露心思,挥手道:「全撤了罢。

明儿再来。

」命人备马,冲秋、聂等招手,示意速速起行。

包括罗烨在内,巡检营众人均不知典卫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怎地脸色铁青若此,倒像鬼在后头追赶似的,忙不迭地只想走。

巡检营不计留守,足有两百余骑在此,人人均是全副武装,怕连风火连环坞都闯得,有什么好怕的?轰隆一声,半山腰上华光迸散,映出一抹屋脊檐影,整个地面仿佛跳了一跳,马匹无不惊得踩起小碎步来,众骑士的吁止声、鞭肃声此起彼落,场面登时大乱。

许多人到这时,才发现山腰间似有座破落屋宇,却不知适才那道异光是真有其事,抑或自己眼花。

「呸!他nǎinǎi的……」章成掖着马鞭揪紧缰绳,忍不住啐了一口:「谁放的烟花炮仗?邪门——」忽见一道极细极白、电蛇般的异芒沿山窜下,快得虬髯军汉来不及喳呼,那异样的冲击仿佛已至面前——(典……典卫大人!)这原是谁也躲不过。

若非章成福至心灵,猛夹马肚,驭着跳立不休、尚未冷静下来的坐骑一窜一扭,差一点便要将典卫大人横里撞飞,那道异芒便即穿过无数人马,径直贯穿典卫大人,如流星般逸向远方也说不定。

他虽貌似鲁莽,实则小心巴结,冲撞上司的事是决计不会做的,更别说只为心上一丝不祥,纵马往大人身上撞去。

正因如此,此一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耿照着地一滚,起身时见黑影罩头,魁梧的马躯已占据了他原有的位子,恰恰背向山道,挡在自己身前——而下一霎,战马连同鞍上全副武装的军汉,突然绽出无数纵横交错的亮痕,粉碎的脏腑、巨量的鲜血随爆开的腔压四散轰散,将方圆一丈内的人马齐齐推出,在地面留下一枚浓渲深皲的血月亮!章成瞠目张口的断首,与残肢、脏器、马匹尸块散在「血月」之内,漫天簌簌血雾还未沾地,便与尘沙混成一团,仿佛下起黑雨。

身形毫不起眼的灰袍人就站在血月亮的另一侧,无视周遭人马杂沓,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到来、什么时候来的,明显撕自衣摆的覆面巾掩去面目,只露一双透着残忍笑意的灰眸。

地祉发布页孤倾于血泊中的首级,唤醒了耿照心中的怒火。

他甚至忘记要嘲讽老人戴上覆面巾一事。

激怒殷横野或许无法扭转结果,毕竟能做的事已不多,总比束手就戮要强。

而除耿照外的其他人,此际才惊见阵中来了不速之客,以及爆成一地乌红狼籍的百人长,呼喝声中马蹄屹蹬,尘翻血溅,屑沫横飞,甲片、长枪、弓刀的铿撞声此起彼落,灰袍客的虚影却穿chā在这片致命的戟林刀尖间乍现倏隐,连惊慌人立的战马怒蹄都沾不上衣角,灰影眨眼间越过血月泥潭,掠至耿照身前。

少年颈背汗毛直竖,握住泥血里的刀柄连鞘旋出,迅雷不及掩耳反削身后——他曾见风篁使过类似的招数,但色目刀侯的「驼铃飞斩」毕竟自血战中千锤百炼而得,耿照纵有思见身中之能,也无法凭一眼的印象复制,借的乃是回旋刀法的出其不意。

那刀原是章成挎于腰间,章成连人带马遭「道义光明指」剐碎,因指劲分断的速度太快,体内腔压不及宣泄,竟硬生生炸开;刀柄、刀身,乃至柄鞘上的铜件未损,系刀的炼条耷连着半截腰带、狮面带扣,以及辨不清是布抑或血肉的残碎,一并挥将出去,恍若铜锤流星。

毫无意外,灰袍客的残影消失在视线里,然而杀气的感应犹在。

少年乘着旋势起身,刀柄一转,「轰!」催劲震碎了刀鞘,朝迸飞的木鞘、扭碎的铜件之间,猛地扎入刀尖!霜亮的长刀搠如激浪,蓦然顿止,夹入两根枯瘦的指头,动也不动。

再度现形的殷横野露出一丝激赏之色,挑眉道:「这会儿……你连我怎么出手,都猜到了八九成哪!」啧啧称奇,却未痛下杀手,犹如戏鼠之猫。

耿照不理他露骨的挑衅,刀尖倏转,手腕顷刻百转,于方寸间极尽杀着,心法转化自老胡所授的「无双快斩」,招式却与胡彦之的双剑术无一丝相类,而是自心法提炼出更jīng纯基础之物,直指「无双快斩」背后的不易根本——殷横野就是要看他拼命挣扎、功败垂成,最后含恨难瞑的痛苦模样,本拟两指一合,连尖带刀绞扭成麻花一般,顺便震碎他的指掌骨lún,再乘旋扭之势,将刀柄硬生生搠入掌心,绞得整条右臂血肉模糊,撕成无数肉条。

岂料一夹之下,刀尖竟自行偏开,旋即反向劲至,顷刻间连转百度,异常刁钻的螺旋劲一霎千变,在最小的幅度内,极尽最大变化,偏偏又紧扣题旨,每一变无不是在追求杀伤力的极致,环环相扣,得理不饶!回过神时,倏忽已拆过千余转;耿照旋势不尽,化入腕间的分不清是刀剑拳脚……殷横野福至心灵,忽想起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刀法。

——天狐刀!脱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天狐刀一直有声闻过实之病。

「九尾飞仙」胤纵天创制的这门刀法,并没有使其后代子孙纵横东海、称霸七玄;胤玄最终得以结束狐异门的派阀分裂,使祖宗遗下的基业复归于一,仗的还是智谋权术,直到他生的好女儿,为狐异门带来一名千年难遇的盖世奇才。

殷横野从不觉得天狐刀、乃至狐异门,是一个须得忌惮的问题,毕竟当年他在湖庄来去自如,虽失却价值连城的冰火内丹不无心痛,但那本就不是首要的目标,至多是取信三槐的花红。

胤玄及其门人不过守成之辈,在殷横野看来极其平庸,不值一哂。

胤丹书却不同。

他所窥之秘,固令殷横野坐立难安,但胤丹书的气度人望,当然还有武功,才是最终成为隐圣目标的原因。

这等殊荣当世少有,可惜胤丹书选择了自裁这条路,否则以他多年浸yín天狐刀的心得,假以时日,或能使《稽神刀法》重现江湖亦未可知。

殷横野万万想不到,竟会在此时、在沉沙谷外的荒僻山脚下,再一次亲身领会胤丹书级数的天狐刀法。

耿照所用路数、功法,固与胤丹书不同——考虑到两人毫不相类的际遇,这也是理所当然——除脱胎自天狐刀的理路若合符节,最令殷横野吃惊的,是少年无比娴熟的运刀手法。

功力靠灵丹妙药或能抄得捷径,一部失传既久、与众不同奇功绝艺,也能令初出茅庐的少年英雄比下同侪,加倍衬出凡人年月未及的平庸与悲哀。

一旦将时间拉长,丹药造就的功力、奇功慑敌的优势,终会被日积月累的悟练与实战经验追上,此即为「造诣」二字的真义。

耿照际遇是够奇的了,但这些神奇的遇合,不能使他凭空得到一只使刀的手。

要把刀使到这等境地,明师、正传、悟性,最重要的是年积月累夙兴夜寐,四者缺一不可,以他的年岁,绝不能有造诣如斯。

屈咸亨到底对这小子做了什么,能将他调教至这等境地?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能出我所料,总藏着你不该知晓、不应在手的筹码,总要在关键时刻出来捣乱,为什么……为什么不干脆闭目束手,乖乖接受你惨呼而亡的终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当真是令人恼火已极啊!」灰袍客咬牙切齿,怒极反笑:「我看烦了你这些层出不穷的小把戏。

死罢,典卫大人!」提劲一震,雄力压倒一切妙着变化,疾旋瞬转的螺旋刀势一霎全溃,两股相反的劲力一拉扯,刀板碎成无数指甲大小的扭曲钢渣,飕飕飕地逆卷而来!耿照被指劲轰飞,仰头喷出大蓬血箭,碎裂的刀板犹如无数暗器刮过,割得衣衫条条碎碎,裂创披血;人还在半空中,手里光秃秃的刀柄却及时划了个圆,仿佛为此留了三分劲力,堪堪兜住一抹后发先至的细锐指风,撞出「叮!」一声激响。

耿照借力又飞出丈余,落在几匹乱踩乱踏的战马间,总算他忍痛一攀,及时抓着一条飞甩的镫绳翻上马背,没被铁蹄踩成肉泥;便只这么一来一往之间,已然脱出光明指的攻击范畴。

殷横野满以为两道接连而至的指劲能取他性命,不由一怔:「这是……蚕马刀法!这小子适才使的是《蚕马刀法》!」诧异之下,居然忘了追击。

耿照早已认清三五高手之不可敌,料定老贼恣意戏耍之余,必暗出杀着取命,专以一式蚕马刀法等他;饶是如此,也用尽了气力才挡下bī命之危。

典卫大人百劫余生,单臂握缰,不忘回头大叫:「……老贼,敢来一决雌雄!」他实已无再战之力,欲藉骏马脚力引开煞星,以免众人填命。

回见殷横野怔立当场,难得现出影形,周围马上马下几名劲卒回过神,悍不畏死,各执枪刀,正欲掩杀;一条矫健身影穿破尘沙,振臂而下,却是离鞍飞越丈余,直扑殷横野脑顶的罗烨!(不……不好!)指气纵横间,人头、断肢如切菜砍瓜般迸飞。

殷横野身形微晃,让过了鹰一般乍落复起的少年,「咦」的一声,饶富况味:「《停空诀》、千里秋毫爪……你是『一生自猎』,还是『万里寒空』的传人?」罗烨足不沾地,盘旋于马首鞍顶,迅疾如电,仿佛真化成一头真人大小的巨鹰,一击不中,便要飞离。

殷横野眼神狞恶,单臂擎空,虚抓着往下一扯:「我问你话,下来!」凝功锁脉之至,原本矫矢灵动的罗烨顿失平衡,整个人被掼落地面,跌入泥血滩里。

「……罗统领!」耿照救之不及,抄起一杆长枪射去,使的是兵法上围魏救赵的法子。

枪尖发出令人牙酸的破空响,直入灰袍客身前一丈,速度遽降,终凝于三尺之前;地面泥血中,仆倒的罗烨猛然翻正,未及起身,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副鲜血淋漓的弓矢,架弦蹬弓,三矢齐放,同样射入一丈方圆,止于来人身前。

蒙面的灰袍怪客单手平举,周身诸物皆凝,恍如魔障,巡检营众人几曾见过这等奇技?俱都看呆了。

泥血里的罗烨不为所动,弓弦离手,对箭矢滞空的奇景仅瞥一眼,抓紧灰袍客尚未进击,一个空心筋斗翻起,攘臂喝道:「并辔连枪……成伍而进!并辔连枪,成伍而进!」清亮的喊叫声挟着jīng纯内力,响彻战场。

众人为之一震,平日里所受的严苛磨练本能相应,还未回过神来,已然掖枪踢镫、调转马头,寻左右相近者,五骑连辔,拉开距离,形成一道接着一道的小型锋线,枪尖同向一处,一般高低;离鞍坠马的,则不往尘雾里追索坐骑,擎刀引弓,就地数人成团,背靠着背,摆出接敌的阵势。

紊乱的场面转眼趋止,只余马尾扫动,似也被锁限所凝。

原本飞扬躁动的黄尘不再翻涌,视线越见清澄,盔甲笼头的lún廓沉静得令人心惊,黑压压的一片,满蕴肃杀之气。

就算是这样的劲旅,在三才五峰等级的高手之前,不过填壑而已,耿照心知肚明。

本想高呼「撤退」,唯恐损了士气,徒增死伤,欲唤罗烨,却见几道黄符飞入锁限,尚未全止,突然「轰」的一声,齐齐炸开;锁限为之一动,凝住的长枪、箭矢……等倏忽恢复动能,狞恶的飕飕声落,横七竖八地chā了一地,居中哪还有灰袍人的踪影?枪尖构成的锋阵之间,陡听一阵嚣狂衅笑,极是张扬:「对子狗!吃——」最末一个「屎」字未及开声,人已然弹飞出去。

总算聂二侠不只厉害一张嘴,指劲bī命之际,脱手打出一蓬碾成齑粉的火油木灰,凌空沾血,一笔成箓,堪堪张开一个具体而微的消厄阵,殷横野不知由何处发出的指锋与阵同归,反激的冲击力将矮个子的聂二远远送开,恰恰躲过追击。

地祉发布页这手开阵之法,无疑又是稀世天才聂雨色的发明,东胜洲自有术法这门技艺,千百年来没人想过这样居然也能开得了阵,或说以术法之繁复jīng奥、术者的谨小慎微,没往这种花式作死的路子上发展,毋宁才是合乎情理的。

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穿梭于十数道锋线之间,随手杀人,踏着血肉残肢忽现忽隐,犹如鬼魅。

耿照与罗烨各自擎刀扑入阵中,却不断错失标的;惨呼惊嚎声里,巡检营的军士连弃甲逃生的念头仿佛都想不起,突如其来的杀戮剥夺了思考的余裕,乃至求生的本能,只能凭借着本能掖枪并辔,眼睁睁看着前后左右的同袍分裂坠倒……无间地狱若有形象,一定就是眼前的样子。

直到一个激越的弦声响起,仿佛能穿透头颅身体似的,扫过整片杀戮战场。

耿照率先回神,暗叫惭愧,一把扯住身后仓皇四顾的罗烨,低喝道:「别慌!指挥弟兄们离开……以进为退!」浑厚绵和的内劲透臂而入,罗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蓦然省觉,拦了匹无驾之马翻身上鞍,立镫扬刀,大喝:「……跑起来!车悬之阵,车悬之阵!」凌乱的锋线闻声而动,不但重新整伍并辔,更绕圈子奔跑起来,里圈与外圈方向相反,形成数重转向相异的同心圆。

此阵战场罕用,乃谷城大营cào演骑兵马术及队形的基本科目。

跑起来的战马枪阵,远比静止时更要凶险,果然「车悬」一成,伤亡倏止,便以「隐圣」之神出鬼没,亦毋须甘冒奇险逞凶。

不及寻回战马的军卒,在内圈两两靠背,重新结成防御阵形;扬刀指挥的罗烨则单人一骑,跑在散圈之内,确保全军可见。

最中央处,耿照把臂拉起灰头土脸的聂二,耳中听着那不似琴曲、却极具穿透力的异响,举目四眺,欲寻根源:「那是什么声音?是……秋大侠么?」「人怎能发出这种声音,你道他是水豚?」聂雨色嗤之以鼻,一副「泥马哪来的土包子」的神气,哼笑道:「是老子送他的琴!五道八荒、宇内四海,仅此一把的天下名琴,教你长长见识!」耿照回头喊:「罗头儿!」罗烨纵马奔近,沉肩伸臂,将典卫大人拉上鞍。

耿照望向圈外,赫见山脚之下,秋霜色立于两座相隔约三丈的土垒间,左手负后,右手圈扬,那慑人心魄的异响便这么凭空而出。

(这……这是什么武功,竟能发出这等如磬神音!)「不,不是凭空而出。

」罗烨凝眸望去,沉声道:「有条丝弦般的物事,系于垒间。

声音应是拨弦而生。

」细瞧些个,果然秋霜色袖间隐有一抹奇异液光,像挽着把潋滟水华也似,并非空无一物。

琴瑟之所以产生音色,盖出自枵空的琴身与丝弦共鸣,并非随意在什么物事上拉引琴弦,便能发生声响,是故制琴一道学问深湛,不能轻易而得。

纵于土垒间绑上弦,难不成便能将大地当作琴筝?「说你土还不服气,xiōng无点墨!」聂雨色拍去头面衣衫的尘土,难掩得色,冷笑:「我给他找的宝贝,可不是老三玄律琴那样的俗物,连说是『琴』,都有些对它不起。

「此弦毋须琴身,系上任一物事,即能bī出物中真响,可比世间一切琴筝神奇百倍。

当年我在玄律之后弄来了此物,老三足足一个月没跟我说话,就知他有多介意啦。

它还有个名目,我以前老嫌土,不怎么喜欢,今儿却觉应景得不得了,简直绝了。

」面色青白的小个子拍拍手,狠狠吸了口气,以手圈口,扯开喉咙:「这玩意叫『破野之弦』!对子狗,你的克星来啦,有没觉得脖颈凉凉?」第二六一折、难支独木,匏系天地这破野之弦又名「天地匏」,本为东北渔阳地方,五岛七砦十二家中「龙野冲衢」别氏所有,据说与被称为「水元之jīng」的沉辰水jīng一体共生,系同源所出。

龙野冲衢没落既久,其间曾将沉辰水jīng托付给「文武钧天」邵咸尊,铸成了钧天九剑之一的龙鳞古铗;冲衢之主别王孙持以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被目为龙野冲衢的中兴希望。

不幸别王孙中道而逝,龙野神剑《弱水三变》遂成绝响,以致赤炼堂大太保雷奋开登门时,后人竟保不住神兵,复折于现身啸扬堡的妖刀之下;雷奋开死后,剑柄所镶「水元之jīng」亦不知所踪,四元jīng英之一的神物落得如此收场,委实令人扼腕。

相较于命运乖舛的沉辰水jīng,系出同源的破野之弦却无如此波折,早在家中困顿之际,悄悄让与方家,所谓「破家鬻子」不外如是。

几经转手,为聂雨色所得,以为师兄开阵九琴之一。

破野之弦与天罗香的「天罗丝」、五帝窟的「天雷涎」,俱为丝索中的异数,各负奇能,百年前曾同列《春蚕谱》九天十地十九弦异之中,天地匏排名还在二者之前。

只是随着门户破落,名声不显,时人多不识其珍,若非聂雨色挖空心思翻遍古籍,好不容易找到这条门路,破野之弦多半仍收在某豪门富户的宝阁深处,和光同尘,年月不知。

四元jīng英虽是宝物,殷横野还瞧不入眼,何况是提炼沉辰水jīng所遗?破野之弦的声响透体,令他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不适,杀意大盛,穿出车悬之阵,掠向土垒后的秋霜色!罗烨见一抹疾电般的灰影穿出,正所谓「敌欲我取」,当机立断,扬刀下令:「左七右三,鹤翼双行!」左右轰然相应,接连将号令传出,外圈不再绕行,改以直队循左路奔向秋霜色,前沿转眼越过灰影,灰袍客毫不意外地又失去影形,骑队却视若无睹,严格执行号令,反而无机可乘。

紧接着,次外圈也采直队冲锋,循右路冲向山脚。

两队即将撞上土垒,罗烨再度提气大喝:「鱼鳞列阵,再转车悬!」队伍应声分列,倏忽以栉比错置的横队通过土垒两侧,队形如箭雨飞攒,乱中有序,便以「分光化影」之能,也不能迳行穿过如此密集的枪马阵形。

被护在中央的秋霜色拉开架势,双臂连挥,浑厚激越的巨大共鸣透阵如出,如排浪叠至,来回拍打,衬与轰隆擂地的马蹄响,交织成一阙动人心魄的破阵曲。

以鱼鳞阵通过土垒的马队,在秋霜色背后绕了个大圈,复成两行长蛇,掉头交错绕行,以「∞」队形奔回指挥点,此乃车悬阵用以推进的基本队列。

秋霜色在最末两骑驰至前,突然圈臂,两抹铣亮的金属锐芒逸出土垒,飞旋如萤,原本回荡于垒间的潋滟水光窜入袖中,跟着纵身一跃,跳上右首末骑后拖着的一匹空马——这是罗烨安排的接应手段——猛夹马肚,在左右两骑的护卫之下,觑准车悬阵开阖交错的空隙,直直冲入阵中,身后阵隙合拢,阻断了灰袍客的狙杀之路。

马背上,四奇之首衣发飘扬,不知是错觉否,模样依旧不染片尘,全凭双腿控御,尽显超卓骑术;双手食中二指各自夹着一枚细小的jīng钢弯钩,分作龙首龙尾之形,居间连着一抹形状、粗细似乎随时在改变的潋滟波光,却是「破野之弦」的两端。

秋霜色袖臂连扬,龙首、龙尾钩分射左右,挂上左右两骑鞍头。

那两骑乃罗烨帐前亲兵,堪称巡检营jīng锐,见他双臂平举,作势一分,登时会意,迳于奔行之间拉开距离,水弦应势绷起。

周身湖色的青年秀士不慌不忙,一夹马肚仰躺于鞍,破野之弦贴面而过,起身转头,就着鞍上一拽,cháo浪般的震音扫出,大队后方黄尘卷起,凭空震出一抹苍灰袍影。

隐圣踉跄撑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总算没有出丑露乖。

只觉气血翻涌,仿佛又一次陷入「八表游龙剑」的锁限杀阵,体内诸元剧烈震荡,似将失形。

自殷横野武功大成以来,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不由心惊。

而前方那倒骑战马的湖衣青年再度拽弦,丝毫喘息的余裕都不给,看不出生得这般斯文,出手狠辣犹在狡诈的聂雨色之上。

老人无暇寻思,本能以「分光化影」掠开,以避其锋。

然而海cháo般的弦声响彻战场,根本无从躲避。

殷横野身影一滞,再度现形,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迷惘惊诧。

以其修为,决计不能被后生小辈的震音所制,要说沉辰水jīng能克「皇极经世功」功体,更是无稽之谈——他费尽心思构陷吕坟羊兄妹,两面三刀,cào弄三槐,好不容易获赐《皇极经世功》正典,正是因为在三奇谷遍阅三宗典籍,得知皇极经世功有自体而圆、兼容并蓄的长处,如百川纳海,无论之前或之后练得什么功法,积存的内息均能为此功所用;无论何种外力加身,只消有运化的余裕,俱能转为自用,与功体毫无捍格。

他在山腰破庙外,以「yīn谷含神」之法,转化耿照的一lún猛攻回复元气,所仗正是皇极经世功大能。

当年邙山招贤亭一会,殷横野从此深忌武烈,后来在各方合力刺杀一事推波助澜,狠帮了一把,皆因独孤弋的「残拳」无劲不消、无力可借,恰是皇极经世功克星,殷横野容他不得,常欲除之而后快。

饶是如此,在招贤亭文斗时,老人亦不曾这般狼狈。

拜震音醒脑之效,殷横野满腔愤懑平复许多,思绪逐渐恢复运转:如非沉辰水jīng的异质有什么专破功体的神效——以其渊博,几可断定不是——那就是自己的功体出了问题。

今日接踵而至的四场鏖战,只对上萧谏纸的八表游龙剑在意料中。

虽说袁悲田曾将此剑优劣为他细细讲解,砥砺切磋,萧谏纸败得不冤,但锁住登龙门的剑劲堆叠,却无取巧的余地,耗损不可谓之不钜。

而对上莽撞愚鲁的谈剑笏,「熔兵手」热劲骇人,殷横野被硬生生bī进了总力对决的死胡同,谈大人固然身死收场,但隐圣的损耗恐怕远远超过预期;若因此对功体造成影响,亦非难以想像。

而屈咸亨临死之前突破境界,那无坚不摧的惊人剑意斩开锁限,至今殷横野仍不愿回想。

未及调复,不旋踵又被困于阵中,术法内五感倒错,不知有几分真实;若实际发出的指劲有三四成之谱,所耗元功,不啻又一场恶战。

三才五峰等级的修为,使殷横野得以超凡入圣,然而证诸天地岁月,这份超凡仍渺小得不可思议。

对七十六岁的老人而言,今天无疑是极苛烈的一日,休提在训练有素的马阵中穿梭来去,施展「分光化影」、「凝功锁脉」等峰级境界,以保不失。

事实上,即使蒙住脸面,现身在巡检营众人面前,已是隐圣一方的败笔。

按原订计画,不惟萧谏纸不能死,连耿照之命亦须留下,其后尚有大用。

若非失却屈咸亨这枚至关重要的棋子,强烈的失落感令老人理智断线,这场追逐刺杀根本不该发生。

只要他愿意,秋霜色也好,聂雨色也罢,老人随时能取其性命,除非他们自世间彻底消失,那也同死了没两样,何必急于一时?蓦听一阵呐喊,又有一支骑队自谷口处转来,甲衣服色依稀是巡检营的模样,原来是副统领贺新收拾了各处联外要道上的秋水门人,率部前来会合。

贺新老成持重,又娴熟军事,远远见得罗头儿的本队摆起了阵势,知道状况不对,一声令下列成锋线,加紧驰援。

贺新队后,一群衙差扛着开道牌蜂拥而至,虽无巡检营的整肃,这盘散沙似的乌合之众也有百人之谱。

领头者甲衣半卸,手持双剑,打扮既非军汉也不像衙差,不伦不类,却不是胡大爷是谁?原来胡彦之伪造关条,尽起越浦衙役,打著「闹大为好」的瞎主意,离城的沿路上,把公署里能带的人都带来了,颇有啸聚山林、一起落草的架势。

城将前头已放行了巡检营,经胡彦之巧舌如簧,真怕秋水亭造了反,典卫大人被刺死在沉沙谷中,加上衙差里不乏相识交好之人,没口子地附和,遂放这支游街似的衙役大队出城。

老胡所经处敲锣打鼓,后头跟了不少成心看热闹的百姓,目睹贺新缚了秋水一门,果然有事,益发兴致勃勃,真觉今儿来对了。

耿照固然是哭笑不得,略一寻思,亦不得不赞老胡狡诈——殷老贼武功虽无敌手,总不能将人全杀了灭口,仗着峰级高手来去无踪的绝顶身法,悄悄退走才是正途。

老胡做出这个判断时,并不知道殷横野会杀红了眼,站在耿照的立场,却不能赌上无辜者的性命,拿定主意,跳上另一匹空置的战马,擎出鞍畔的长刀,回头瞥了罗烨一眼。

罗烨会过意来,下令内圈打开缺口,将指挥权交给赶至的贺新,偕典卫大人并辔齐出,双双自外侧接过了秋霜色左右两骑的水弦,冲向前方怔立的殷横野!秋霜色跃下马来,反向掠去,身子前倾如箭离弦,双足似不沾地,眨眼便追上耿罗,轻功造诣惊人。

罗烨自己便是此道的行家,鹰眸一锐,赞了声:「好!」秋霜色淡淡一笑,伸手拽弦,身形趋缓,利用双骑驰驱,扯满破野之弦。

罗烨马术远胜耿照,始终配合著典卫大人的速度,保持双骑并行。

殷横野到这时,才突然自杂识中回神,凝眸电扫。

耿照对罗烨使个眼色,两人各挺长刀同时离鞍,耿照滚地疾起,迳攻下盘;罗烨居高临下,扑向殷横野脑顶,配合得天衣无缝,妙到毫巅。

「叮」的一声双刀交击,殷横野骤失其形;下一霎,驰至的两匹健马,在指风电芒间硬生生迸碎,灰影穿破披溅的热血残肢重新凝聚,现身于失却勾连、飞卷散绕的水弦之前,来不及顿止的秋霜色闷着头撞进老人怀里!「殷横野」被他撞得如烟化散,竟是残影。

秋霜色压低重心,几乎坐地,仍止不住疾冲之势;三尺外灰袍客食指平举,等着他自行将咽喉撞上,狞笑:「不因将入爨,谁谓作鸣琴!失却拉引,弦响何依?」秋霜色侧首让过指锋,厚绸衫领应声分裂,迸血如箭,单臂圈掖着飞散的破野之弦,撞进殷横野臂围间,忽然抬头一笑:「先生且试试。

」松开水弦,整把弦像牛筋绳般弹中老人腹间,cháo浪般的轰响透体而过,在老人身后地面扫开一片扇形轨迹,直扩散至一丈开外!殷横野身子一凝,蓦地向后弹飞,撞入烟尘,却不见落地。

耿照、罗烨擎刀起身,倚背四顾,遍寻不着灰袍人踪影。

秋霜色将弦收卷成束,见聂雨色赶至,后头一名半脱皮甲的虬髯大汉,甚是眼生,冲他一点头,凝神环视,提防灰袍客突然出手。

这回等了许久,没见他出现,聂雨色剑眉一挑:「该不会……对子狗跑了罢?我cào!」虬髯军汉一怔,想起小耿说过殷老贼脾性,失笑道:「这浑名也取得太好了,值得喝一盅!」一瞥聂雨色翻起怪眼似欲发难,抢先拱手:「在下观海天门胡彦之,二位安好。

」「原来是天门掌教高足,胡大侠有礼。

」秋霜色以眼色制止师弟,抱拳回礼:「奇宫风云峡秋大、聂二,多多拜上令师鹤真人。

」胡大爷笑道:「我说怎么就觉得特别亲近呢,原来是自己人。

在下同沐四侠饮过酒,若有机会,亦要请二位赏光。

」聂雨色本想就老四交友不慎发表议论,被师兄瞧得发毛,硬生生把酸言秽语全吞回去,险些没噎死。

「……那厮走了。

」罗烨极目四眺,翼爪无敌门的「千里秋毫爪」之前,哪怕里许外的毫尖细毛也逃不过法眼,连龙蛇混杂的大队衙差和本营人马都扫过一遍,一张面孔也没落下,才做出结论。

胡彦之一耸肩。

「方才远方有人放得火号,兴许是被叫走啦。

火号响时,你们正拼老命,没听见也是自然。

」秋霜色转头,见聂雨色微一颔首,沉吟道:「以贼人武功,总觉破野之弦的偷袭,太容易得手了些,看来是我等运气绝好。

」胡彦之见多识广,瞥见他手里那束晃着潋滟波光的丝弦,微露诧色。

「我听过此物之名,今日倒是头一回见。

破野之弦又称『天地匏』,在《春蚕谱》十九弦异中排第三,据说无论系在什么物事上,都能弹奏出琴音来,乃丝竹一道里的无价至宝。

秋兄素有『小琴魔』的美名,与此宝可说是相得益彰。

」聂雨色眼睛都快眯成一线,心觉这厮说话,怎么听怎么舒服,虽说天门杂毛无人不鸟,兴许他真不是个鸟人。

老四总算交了些体面人的朋友,回头见得,少骂几句便是。

耿照松了口气,心中疑窦顿生,忍不住问:「丝弦之响,靠的是琴身共鸣,这破野之弦系在土堆、马鞍上都能弹出音色,已够奇了。

适才见秋大侠直接以弦抽打贼人,那是拿来当鞭索使啦,这样都能发出弦声,莫非……此弦自身便能共鸣?」秋霜色与聂雨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怪异,竟比听到殷横野退走还要惊讶。

胡大爷人jīng一条,察言观色,明白小耿道破了「破野之弦」的秘密,一揽义兄弟的肩膊,笑打圆场:「哎呀呀,我家典卫大人是流影城巧匠出身,不仅打得一手好铁,对机关杂学亦有涉猎,才能看出宝物运作的原理。

我瞧大伙儿都累一天啦,能从对子狗手下逃生,这可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阿猫阿狗想要就能有的……这样罢,老胡请大家吃酒!庆祝一下脑袋还在,诸位意下如何?」见耿照面露难色,藉搂肩之便,悄以传音入密法门,说了蚕娘去寻聂冥途一事,抬头笑顾众人:「衙门后巷有间『不文居』,火锅不错,葱肉火烧更是一绝。

拿火烧煮火锅没吃过罢?我也没吃过。

今儿试试,哈哈哈哈!」◇◇◇殷横野施展「分光化影」身法,一路奔若急电,来到越浦衙门的内监大院。

在秋霜色以破野之弦偷袭的同一时间,老人瞥见来自城郭那头的烟花火号。

那是「得手了」的意思。

总算有件好事了。

他不禁嘴角微扬,以致心神一驰,倏遭弦震透体。

他早该想到的。

世上岂有「系之于物皆能奏响」这等荒谬绝伦的事!皇极经世功以格物为本,穷究万物之事理,务求义利并举,步步着实,他于此曾投下偌大心血。

此弦若毋须与外物共鸣,自身必定是个极有效的共鸣器。

秋霜色那小子心计之工,以两端钩住外物,绷紧后发声,正为遮掩此一关窍。

由此观之,从布置土垒伊始,乃至利用护驾的左右两骑架弦,全是惺惺作态,早为这最后的近身一击铺陈印象。

弦音伤不了他,却与功体产生极大的共鸣,那种诸元震颤、似将崩碎的异样再度攫取了老人。

殷横野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不再恋战的理由,便于落地刹那间遁走,无声无息离开现场。

马蚕娘毋宁是个大麻烦,前两度交手,殷横野都不算讨得便宜,在邬昙仙乡虽凭机关重创了她,仍教那婆娘走脱,才从《麓野乱龙篇》中觅得「同类而伤」的灵感,利用萎珠一劳永逸地解决麻烦。

老人并未料到,在内监里等着自己的,是违命侯。

地祉发布页「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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