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乱(新版)

深院月斜人静

那些人里,也曾有她。

太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慢慢从脸颊滑下。

那一个瞬间,整个世界都摒弃她,无视她,忘了她。

只有苍茫的夜色把她裹起来,夜风一直在吹,幽幽咽咽,仿佛有人在哭。

深院月斜人静四

这个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太子聚众成党事发,埋在诸位皇子身边的眼线全数被挖出。纸包不住火,此事被一个神秘人物捅到了当今皇上那里,他自然是龙颜大怒。

太子被废。

虽然这早已在预料之中,但真实发生的时候,还是让许多人感到恐慌。

皇上厌恶皇后家族,先废后,再废太子。经过两次沉重打击,皇后一族的势力早已瓦解,静静从政治舞台上退出。此乃朝纲巨大变动之夏,所有人都在一片平静的表象下蠢蠢欲动。

新立太子的时刻已然到来,也意味着皇子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

江山万里,有谁不爱。未来的皇位究竟花落谁家,不单是看天意。

有时候,人也会创造所谓的“天意”。

盛夏时分,连蝉鸣也显得虚弱无力。殷王爷把屋子四面的木门都拆了,挂上紫纱,然而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的紫纱动也不动。

屋子四角都放着铜盆,盆里装着大冰块,丝丝往外冒着凉气。房间正中放着一块冷玉做的棋盘,黑白二色棋子玲珑晶莹,半透明的质地,指尖触上去凉荫荫的,委实是绝妙珍品。

棋盘旁放着一个小铜盆,盆里也放着一块冰,冰上却安置着两个碧玉茶杯,杯中茶色也是一汪幽绿。

太九在东北角放下一枚黑子,跟着便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抬眼娇俏一笑,柔声道:“王爷,这下可该认输了吧”

她对面坐着殷王爷,穿着家常白色衫子,正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听她这样一说,他便把白子丢进盒子里,叹道:“对东边的地盘疏忽了一下,终于还是被你抓住了破绽。罢了,这局是我输。”

太九笑道:“输便是输啦,王爷先前答应过太九什么”

殷王爷叹一口气,抬手利索地把身上套着的白衫子脱了,露出里面薄薄一层中衣,一面道:“好好,这次该我输。以后可不会便宜你了。咱们再来”

太九用团扇掩着嘴只管偷笑,见他重摆棋子,誓要杀回来,不由说道:“我呀,可不要再来了。这些日子陪王爷下了多少回了,最后还不都是”她笑出声,惹得殷王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从入夏以来,太九来这殷王府别院也不晓得有多少趟了,熟门熟路,几乎和自己家一样。

七皇子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与谢中堂互通的那封信果然被五皇子发觉,他拐弯抹角,托太子党的何相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大约是安了个贪污赈灾银款的罪名,罢了五六个人的官,谢中堂幸运些,落得个监督不力的罪名,被调到边远之地,三五年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这事五皇子做的干净利索,他想找破绽也找不到,倒是太九大概怕他怀疑什么,先前请了几次都托病,这段时间才来得勤快了。

“太九可不带这样耍赖。不行,这次非要赢你。”

殷王爷更不相让,只管把棋子整好催她下手。

太九无法,只得再陪他下一场。

说实话,殷王爷的棋艺相当高明,又快又狠,往往不到盏茶功夫,就狂攻滥杀,夺她半壁江山。但这个男人,只缺了一个字“稳”。或许也是他.格上的缺陷。他这样一个男子,有勇有谋有野心,又够狠毒冷酷,只可惜太急躁了,.格里缺了个“稳”字,这便为他做大事打了折扣。

譬如现在,他急于攻陷她的西边地盘,自己的中央部分又露出个破绽而不管。

太九拈起一颗棋子,轻轻放上去,立即便听到了他的吸气声。她不由微微一笑,低声道:“王爷,天气热,再脱一件中衣也没什么的。”

殷王爷对她简直又爱又恨牙痒痒,这下卯足了劲再与她斗,可惜中央地区优势被她拿到,很快其他四角也逐渐崩溃,这一盘,他居然又输了。

太九这次也不说话,只用团扇遮住半边脸,笑吟吟地看着他,眸光流转。

殷王爷这次也不急了,干脆半躺下来,撑着身体对她懒懒的笑,半晌,才道:“你故意的,你这个小妖.。”

太九抛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柔声道:“王爷技不如人,这会还要诬赖人家。”

殷王爷干脆坐起,痛快利索地甩了中衣,露出赤裸的.膛。想必他常年骑马.弓,身体端的是.壮无比。太九脸上一红,低声道:“人家开玩笑,你怎么真脱了”

殷王爷在.口抹了一把汗,笑:“愿赌服输。咱们再来。”

太九把扇子一扭,起身跺脚道:“不玩了。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再说。”

殷王爷笑道:“怎么,方才还教唆着让我脱,这会倒脸红了”

太九把扇子一丢,掉脸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便被他扯着手腕拽了回来。太九惊呼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仰面摔倒在软垫上。

殷王爷顺势而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声道:“你这只小妖.,该治治才是”

太九眯眼看着他俊朗的轮廓,他的睫毛极长,在脸上投注一小块扇子般的弧形.影,忽而闪烁一下,勾人魂魄。她咬着唇,轻道:“王爷,愿赌服输”

殷王爷连手指头都酥痒起来,轻笑:“不错,愿赌服输。眼下你输我赢。”

太九瞪圆了眼睛,正要娇嗔他耍赖,他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她要去推,却又不敢,要躲,却总被他寻找出来,只得徘徊在原地,终于为他撬开唇齿,吸吮住舌头。

这种亲密,她也曾有过。只是那人魅惑又轻软,带着点不经心地,从里到外细细调理她,与这烈焰般的炽热截然相反。七皇子是个喜欢进攻的人,她不给也没关系,他便去抢,近乎凌虐一般的。

太九几乎受不住这种烈火的焚烧,发出颤抖的呻吟,抬手死死抓住他赤裸的肩膀,用力推。他猛然放开她的唇,烈焰从她脸上蔓延到脖子、耳后、肩膀。每到一处便是火辣辣的麻。

她惧怕这种直接,可是不能避开。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无法挽回。

他要,她就得给。拒绝和反抗都是废话。就像穆含真说的:逢场作戏,这也不过是一次逢场作戏而已。每个人都在演戏,一旦踏上这个舞台,就必须演到死。无论她愿不愿意。

这个火焰般的男人忽然放开了她,撑在上面用力喘息。

太九不明所以地睁开眼,却见他眸光温柔,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突然停下来她有什么做的不对吗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开口问,他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在害怕。你是第一次”

太九愣住。她的僵硬和颤抖,被他误解了。

她抬手抱住他的脖子,颤声道:“是我很怕。王爷你”

他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声道:“是我僭越了,不该如此。太九以后不可这样勾引男人。”

她全身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又痛又麻,眼泪止不住地要流出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殷王爷搂着她安抚一会,两人终于坐正,互相都气息难定。太九脸上泛红,对他害羞一笑,低声道:“是我错了,王爷不要罚我”

殷王爷叹了一声,揉了揉她的耳珠,跟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明珠发饰,有些笨拙地替她系在发梢上,低声道:“不罚你,这次是我错了。所以,发饰还给你。”

太九低头一笑,没说话。

殷王爷伸了个懒腰,像一只矫健的豹子,飞快站了起来,笑道:“不过你得再陪我下一盘,若输了,发饰还得给我。”

太九正要说话,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紫纱被人一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哟,我刚才还说王爷在哪里纳凉呢,原来和天仙妹子躲在这里风流快活哟。”

太九急忙扶着衣领站了起来,下意识地躲在殷王爷身后。

殷王爷眉头一皱,抓住太九的手,回头对阿楚美人说道:“不是说白天不许来打扰么”

阿楚哼哼笑两声,把手里的新茶往地上一放,道:“人家也不想来哟,可是王爷有客到,都等了快半个时辰啦。王爷见是不见哟”

殷王爷眉头皱的更深,半晌,才道:“你先下去吧,我待会就过去。”

阿楚朝他身后的太九翻了不下十个白眼,这才气呼呼地走了,一面又道:“王爷可别迟了哟江山美人,都还没到手呢”

太九只觉殷王爷浑身一僵,杀气登时无边无际地蔓延出来。她自然知道他是为了阿楚那句没大没小的话而发怒,纵然这句话说得确实不是时候,倒也能看出叛逃的阿楚此刻对殷王爷也是忠心耿耿。

身份尴尬,太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拉了拉他的手,轻声道:“王爷有客,还是快去吧,不好教客人一直等。”

殷王爷眉头慢慢舒缓开,回头.了.她的头发,笑道:“你在这里玩罢,我很快就回来。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

若是无聊,也可以四处走走。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暗示她可以过去偷听

太九把茶杯放在手上转了好几圈,终于决定按照他的意思:出去走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掉落信封之类的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那样格调也未免太低。她既然是个做眼线的,而且两边都乐见其成,何不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做一次。

果然揭开纱帘,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太九摇摇晃晃,边走边看,顺着走廊一直走下去,便是另一边的厢房了。厢房后面是个花园,她记得园中有个小小会馆,上次殷王爷还带她进去过,里面可以搭戏台子看戏。

那边倒是个隐蔽又适合偷听的好去处,就是不知他们在不在那儿了。

太九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朝那边蹭,一直蹭到竹林前面,隔着绿茵茵的竹竿,只能看到会馆前站着两个下人,穿着红衣服的阿楚正坐在会馆前撑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能绕到会馆后门的假山那里,倒真是个好地方,只是难免会被他们发觉了。太九左右看了看,发现竹林里有一条羊肠小路,曲径通幽,一直通向会馆后面的人工湖那里,只是走动的时候竹叶拂在身上,难免会有声响。

她想了想,干脆把长裙打了个结坠在膝盖上,再把袖子结起来撸到小臂那里,这便轻手轻脚,猫腰从竹林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后门附近,果然没人看守。她瞅个空子,一路小跑过去,贴在假山下面不动弹了。

假山上面有一扇窗户,虚掩着,太九小心凑过去,果然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十分熟悉,依稀是那晚提剑要来杀她的那个男子。

他道:“太子也已经被废,皇上的意思到现在也不清楚,摆明了让你们兄弟自己闹。听说上回何相参本,把谢中堂弄下去了,王爷对这事有何想法在这种时候忽然失去一条膀子,难道还会是意外”

殷王爷沉吟半晌,低声道:“有内奸。”

那人冷笑一声:“只怕不是内奸吧上回那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时间上也太凑巧她分明是个眼线王爷为何执意不肯揭穿”

殷王爷半天没有说话,那人又道:“王爷要怜香惜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这种女人生来就是祸水,偶尔逢场作戏也罢,倘若真将她当作自己人,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近日五皇子那里没有任何行动,情况过于诡异,她又是五皇子那边过来的人。王爷,请你务必三思莫要因小失大”

殷王爷长叹一声,道:“你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太九是如何样人,我难道还不如你清楚此事不用再说。五哥那里,我自有分寸。”

那人只是冷笑,想必与他说不通,干脆不说了。

殷王爷低声道:“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谁有本事谁便做太子。他既然默许我们互相斗,不做点什么岂不可惜。”

那人道:“不错,国家一日没有太子,民心便难定。新立太子一事必然要快。眼下倒有个好机会,只怕王爷束手束脚,狠不下心。”

殷王爷奇道:“此话怎讲”

那人不说话了,太九心中一慌,急忙把身体缩在假山下面,动也不敢动。果然那人推窗往外看了好一会,似乎确定外面没人,这才走回去,低声道:“再过半月便有围猎大会,属下得到线报,说三皇子一党打算趁这个机会除掉五皇子。这下便是狗咬狗,一嘴毛。王爷何不趁这个机会上位”

殷王爷想了很久,才道:“此事危险之极,一来皇上也在,不好施展手脚;二来五哥为人.明,只怕不会与他正面冲突;三来谢中堂调离京城,朝中大臣交好的委实不多”

那人冷笑:“这有何难。王爷且附耳过来,属下说与你听。”

这下太九就是拉长了耳朵,也听不到半个字了。

她蹲在那里有些急躁,也不知是该走还是留下来再听一会。一直蹲得脚脖子发麻,终于听见他二人开始部署手下,安排围猎事宜。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引得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冲突,最后七皇子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兵家战略太九听不懂,也不必懂,她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听到的东西转述给五皇子,如此而已。

终于,他二人似乎是说完了这件事,互相嘱咐一番,这便要散了。太九无声无息地从假山后面潜过去,走了。

其实这真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大胆而且严密,一如七皇子在她身上用的反间计。不得不承认,这七皇子是个人才,倘若没有被她发现那一小处的破绽,只怕他已经双赢了。

政治游戏也如同下棋,大胆固然重要,稳却更重要。倘若总有这么一两处的破绽为别人发现,再好的计谋再大胆的行动,都会功亏一篑,一如她与他下的那几盘棋。

如果他够细心,便能从棋盘上发现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可惜他太过自负,或许只有到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太九走得累了,干脆在湖边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想到了穆含真。倘若他与七皇子的位置互换,那么这场谋反必然能成功了。到如今她也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这样一个人:狠毒、稳重、聪敏、大胆、多疑而又温柔多情。

他每一张脸都是面具,每一句话都在试探。他这么潇洒,镇定自若地耍了她一把,就像耍一只猴子,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和有趣。

他曾是她的神。

他教导她无数的道理,最后归结为两个字:欺骗。

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这是一种什么滋味,恨不得把心肝全部掏出,被风吹雨淋,烂透了再放回去。冰冷而且疼痛地贴在心口。

或许他也不是欺骗她,他没有用谎言来摧毁,他不过是用各种.致的态度诱她入瓮,如果要回头去反驳,便会发现找不到一句他真真实实欺骗她的话语。

比如:他其实是七皇子那里的人,与五皇子本来毫无干系;再比如,他对姚云狄下的那个蛊。

他只是不说而已。

他也只是利用她,用柔情用怀抱诱惑她。

他甚至没有说过爱她。

这个狡猾而又冷酷的人,到最后连一个责怪怨恨的借口都不肯留给她,只要一句:是你自己想错了便可以将她摧毁成灰。

太九怔怔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有感慨万千。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王爷的声音响了起来:“太九原来在这里玩,教我好找。”

她盈盈起身,回身一拜,笑道:“我见这里湖光山色,就忍不住驻足一看。王爷的别院,风景当真绝妙。”

殷王爷笑道:“既然绝妙,太九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她红着脸摇了摇头,低声道:“王爷也有事要忙,太九怎好一直打扰。何况不回去,爹爹也会担心。”

殷王爷哈哈一笑,忽然抬手将她拦腰抱起,柔声道:“太九不如做我的人,这样你爹爹也好,义兄也好,都管不着咱们了。”

太九惊呼一声,急忙抱住他的脖子,脸贴着脸,互相又忍不住蠢蠢欲动。

殷王爷在她脸上吻了许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太九柔声道:“王爷莫非是有烦心事。朝堂上的事,太九不懂,不过还是要劝王爷一句,凡事放宽心.。其实我近日有看佛经,于修身养.方面是极好的,王爷有空也不妨看看。”

殷王爷咧嘴一笑,朗声道:“佛经,不就是那色色空空。我要是能看透那空与色,如何还能将太九抱在怀里”

太九娇嗔一下,再也不理他了。

殷王爷哈哈大笑,抱着她自回去,闲话不表。

太九回到点翠阁,已是掌灯时分。出乎意料,家里来了个意外的客人:素九。

芳菲那丫头的心事就差没摆脸上了,红着脸一个劲劝茶,说话也不敢大声了,扭扭捏捏,时不时拿眼偷看人家一下。

太九不由在门口笑道:“这真是稀客了,蓬荜生辉呀。”

芳菲一听自家小姐回来了,羞得扭脸就跑,自说自话去烧水泡茶,也不管桌上的茶都换了好几遍。

太九进屋,把披风脱了挂在衣架上,道:“素九大哥今日来,所为何事”

素九的脸色有些.沉,勉强与她拱手,才道:“老爷想见九小姐。”

太九在那一个瞬间脑子里转了几十个念头,最后笑道:“我出门办事,回来的迟了,让素九大哥好等。既然爹爹有事,那便不要耽搁,我们这就去吧。”

素九定定看了她一会,点了点头。

太九只得再把披风穿回去,两人出了点翠阁朝姚云狄的院落走去。半途遇到端茶的芳菲,嘴都快撅成倒钩,一个劲埋怨不多坐一会。

一直走到人工湖那里,太九才低声道:“真的是爹爹找我”

素九浑身一震,半晌,答道:“原来你已经看出端倪了。”

太九默默点头。

他于是说道:“老爷如今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也不知道。先几日还会说话,现在只会傻笑了。这情况如今只有我与兰一知道,但其他人已有怀疑,假以时日,此事一旦传出,姚府便要大乱。”

太九幽幽说道:“那又如何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素九笑了笑,低声道:“不错,姚府里没有人真正喜欢老爷,连我们也是。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我真是又快活,又痛心。但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父亲,总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父亲。”太九冷冷打断他的话。

素九狐疑地瞪着她,太九冷道:“我们的父亲已经被他杀了,一剑穿心。然后我们姚府的基业全部落入他的手里。”

素九摇了摇头:“此话过于荒唐,你从何而知”

太九转过身去,淡道:“你不用管我从何而知,你只要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你服侍他这许多年,有见过他临幸谁么他是个天生的无能,一个天阉哪里来的孩子。”

素九默然,半晌,又道:“他总有养育之恩,难不成竟要将他乱剑砍死他如今已成那样”

太九叹了一声,轻道:“该如何,便如何罢。如今你我自己都难保,何必再管他人闲事。”

素九没说话。

太九低声道:“你若是要离开姚府,我求你一件事。”

“什么”

“求你将芳菲带出去,照顾她。她是个好女孩,我希望你们能一生一世幸福”

素九沉默半晌,方道:“我可以带她出去,但我从来只将她当作妹妹。”

这句话说的再明显不过了。太九只得苦笑,芳菲一场暗恋,终究是没结果了。

她回头对他微微一礼,道:“你既然答应,我就安心了。如果没事,我便告辞。希望你善待芳菲,不要让她受委屈。”

素九点了点头,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开,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愿进去看看老爷”

太九幽幽叹了一声,低声道:“不必看了。他这样我已经不再恨了。”

素九无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耳边隐约听见院落里姚云狄尖利的笑声,心中只觉一片茫然萧索,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太九一个人往回走,心中盘算着怎么安抚芳菲,怎么样才能让素九把她安然带离姚府。

只要她能出去,那么在偌大的姚府中,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牵挂了。剩下的,便是如何把游戏玩完。她不是圣人,她保不了其他任何人,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保。

穿过小树林,很快便能看到点翠阁了。太九急着与素九出来,忘了带灯笼,这会黑漆抹乌的,啥也看不到,只能凭记忆乱走,没走一会,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只当素九还未放弃,不由回头无奈道:“我说过不愿进去看,你自去吧。”

那人猛然停下,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喘气,想必方才跑来很急。

太九狐疑地打量着他的轮廓,奇道:“你是谁”

那人吸了一口气,跟着低低叫一声:“太九”

太九浑身一颤,是他怎么会忘了他呢

“太八”她同样低声说着,“是你有什么事吗”

太八搓着手,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半晌,才道:“你你知道么爹爹现在已经”

原来连太八都知道姚云狄的事情了,那姚府里只怕没人不知道,现在的平静只是短暂的,想必很快就会被打破,委实不是个安生的地方了。

她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太八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说道:“他这个样子所以我、我和万景都不愿留在姚府了,明天就会离开。你你呢我不希望把你留在这个地方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太九笑了笑,柔声道:“走去哪里呢”

太八急道:“哪里都行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你若担心生活无依,我有带足钱财,至少温饱一生是能做到的我们也可以自食其力,种田纺织再说,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强啊”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我不能走。太八,你赶紧走吧,带着嫂子一起,找个安静的村庄定居下来好好照顾她和孩子。以后若是有机会,兴许我还会去看你们”

太八猛然握住她的手,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怪我我担当不了责任,不是个好男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听我的跟我走这里留不得你忘了之前你和我说过的话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男耕女织,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害我们你忘了太九,我配不上你,再也不敢对你有任何妄想,这次你和我们一起逃走,待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努力替你找个好人家,绝不让你受委屈好不好和我们走”

是谁说过的,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从此男耕女织,过普通人的日子。这样的话,好熟悉,她几乎要忘了。那是多么美好的梦想,她曾经做梦也想逃离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她反握住太八的手,柔声道:“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这样,你先带着嫂子离开这里,等我闲了,一定马上去找你们,好不好太八,你是个好人,好哥哥,我从来也没怪过你。你以后一定要和嫂子好好过日子,就算穷点,也要幸福。别忘了,我还没看到侄子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太八死死抓住她的手,还想说,后面忽然传来一声笑,妩媚入骨。他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却见穆含真提着一盏灯笼,笑吟吟地站在树下望着他们。

今天晚上注定要不平静了,这些人一个一个上。太九轻轻把太八的手推脱开,叹道:“太八,你走吧保重”

太八急道:“等等你”

太九摇了摇头,径自朝穆含真走过去,笑了笑,低声道:“怎么这会来了”

穆含真看着太八,笑道:“的确,我来得不巧了。八爷要走,这次便也当作送行吧,还愿八爷早得贵子,夫妻谐美呀。”

太八哼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再回头看看太九,终于还是低声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太九你也保重千万”

太九眼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就好像前尘后路都通通死在了黑暗里一样。这一次,是真正的别了,那些惨绿青涩的萌动,那些关于自由的美好梦想,那些妒忌、眼泪、流水通通被吞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好像它们从来也没发生过一样。

最后的最后,她才恍然明白,那些日子,不是没有爱过。他们也曾两情相悦,她也曾被深深地爱过。只可惜那是个不对的时间,把一切都否定了。

只可惜,遇到了他穆含真。

“人也都走远了,还要再看么是不是想追上去,想和他一起走”

魅惑妩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种冰凉薄弱的感觉,激起她一片皮疙瘩。太九垂下头,半晌,低声道:“不错有一刻我几乎就想答应了但只是想想,毕竟是得不到的,你说呢”

穆含真笑了一声,声音犹如暗夜里开放的花,分外妖娆:“得不到,所以你只能降低档次来我这里,你的意思是这个”

太九默然。他尖锐起来,实在是让人无言的。

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他拖着她,不说话,只一直往前走,走得飞快。太九也不说话,哪怕头发被树枝扯乱了,衣服被撕坏,她也不出一声。

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路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把所有的光明都遮掩了去。他是披着绝色人皮的修罗恶鬼,带着她去地狱。那里有声色犬马,漫天火焰,把一切都引诱着,一切都焚烧着。

黑夜影影幢幢,覆盖住所有的。她穿越妖域,心脏都被捏紧,提不上气,为他领着,飞跃过一片又一片海洋荆棘的海洋。

忽而坠身十丈软红,烛火幽然,青纱乱舞。

她被按倒在床上,这只绝美的修罗欺身上来,对她微微一笑,低声道:“好哥哥,是不是好哥哥好哥哥叫得真甜。”

她也只有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他是好哥哥,你却是含真。”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太九抬手紧紧抱住他,缠着他,将那一丝犹豫都缠绕起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暗猛然降临,他与她纠缠在一起。摩挲、起舞、吞噬、缠绵。

简直就像第一次,那么窒息地、狂热地、令人深切悲哀的。

太九犹如藤蔓一般,缠绕着,包裹着。她只觉得痛,分不清是身体上还是心里,好像被人撕裂,撕成了齑粉,再高高地抛洒在天空里。

再一次与他同台唱戏。他手把手来教,她亦步亦趋地跟着,水.交融,畅快淋漓。

他忽然把她的手举起来,这样一个旋转、两个旋转裙角荡漾出春色般的花边。在她的裙角开出一朵花的时候,他骤然松开手。

太九猛然抱住他,只觉痛到了极点,忍不住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求他救救她,就好像之前的一切,她那么茫然无措,他始终在后面撑着她。无论什么时候,一回头他都在那里,一伸手就可以救到她。

穆含真停下动作,将她拦腰抱起,伸出手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擦是泪水。

他喘息着,柔声道:“弄痛你了”

太九摇了摇头,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别别停含真你抱着我抱着我”

他依言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嵌合在自己身体里。这样摩擦着,碰撞着。她柔软的.脯贴上来,双腿盘住他的腰身,兴许是恨不得将他全部吸纳进来,填满她,填满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

他低头去吻她,唇舌交缠,一双手弄乱了她的长发,与他的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终于还是燃烧殆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瘫软在床上,谁也不能够再动一下。

太九把脸贴上他的.膛,低低地,呢喃般地说道:“你别离开我含真不要丢下我”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回手抱住她,轻声道:“嗯,我绝不丢下你。一起活,一起死。”

太九闭上眼,心中只觉无比的疲惫,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深院月斜人静五

太九被摇醒的时候,天色还只蒙蒙亮,窗外却一反平常地热闹喧嚣,好像有许多人在闹着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穆含真的脸乍出现在眼界里的时候,她还有些懵懂。

“我的姑娘,该起来了。”他柔声说着,一面在她赤裸的背上摩挲,来来回回,痒而且酥。

她忽然惊醒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外面怎么这样吵”

穆含真轻声道:“点卯而已。外面那些人”他顿了一下,才笑道:“或许是赶着离开姚府吧。”

太九心中一惊,急忙坐了起来,满床找衣服要穿上看看外面的情况。穆含真从枕头下抽出她的绣花肚兜,亲手替她系上,一面柔声道:“别急,好戏是要慢慢看的。”

穆含真说得没错,外面的人吵是因为赶着离开姚府。

姚云狄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了,素九这帮黑门的人自然也一散而空,这种行为等于默许了红门的孩子大肆搜刮府里的钱财宝物。之所以这么喧闹,不过是因为众人对宝物分配不公在吵而已。

..一看,都是些平时不入流的孩子,甚至还有许多奴才混在其中,主子下人闹成一锅粥。太八素九他们都不在里面,想必昨天晚上已经离开了。眼下是大院里的孩子闹,再过几天,就是外面年纪还小还没被选上住进来的孩子们闹,姚府此刻已经便成被白蚁蛀空的架子,再轻轻碰一下,便要倒了。

太九见闹事的人里面没有认识的,便关上窗户,说道:“等这些人走了,姚府才真叫空荡荡,什么都没了。姚云狄如果尚存一丝清明,见到这种景象,心中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后悔,不曾给过这些孩子一丝一毫的温情会不会遗憾,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基业,一夜之间全部倒塌,到最后连个替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一定曾想过踩着这些孩子们的血.泪水爬上去,爬上顶峰,紧紧抱住荣华富贵,前程无量。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朝一日乾坤颠倒,他的富贵梦也就是个笑话罢了。

脸颊忽然被人轻轻碰住,太九不由自主别过脸去,眼怔怔看着穆含真。

“在想什么难道我的小太九竟会为他感到难受”他笑吟吟地问着,几绺乌发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魅惑。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到树倒猢狲散,觉得有些凄凉而已。这么大的姚府,我们被关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它败的那么快姚云狄兴许真不是享福的命。好好的一个人,却得了那种怪病”

穆含真只是笑,过了片刻,才道:“各人自有缘法,他现在这样,岂非也顺了你的心意现下内忧已除,便可专心与那帮王爷打交道了。”

太九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她的眼神太专注了,连他也禁不得,缓缓避让开,另一手却捂住她的眼,轻声道:“别这样看我。”

太九握住他的手,与他时值交缠,良久,才低声说道:“含真,倘若新太子定下了人选,你有什么打算么”

穆含真笑道:“太九有什么打算”

她沉默了一会,似乎是不知怎么样说。

穆含真低声道:“其实,对我来说,最幸福的便是每天清晨能顺利醒过来。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管它是晴是雨,我都会很欢喜,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便有千万种可能。”

“如果身边还有一个爱人,握着我的手,我们可以这样一起到老,便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最后,在死的时候,告诉她这世上我只爱过她一个,来生我们谁也不知是什么样,可是能把这一生给她,是我最大的福气。”

太九的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含真是个很温柔的人。”

穆含真.了.她的头发,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让晨光倾泻进来。他轻轻说道:“太九,这一切完结之后,和我离开吧。好不好”

她只是眼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那耀目的晨光笼罩着他,虚幻而又迷离。可能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这一刻。那种光影交织的斑驳,阳光好像碎开的金子,金屑薄薄撒在他的发与睫毛上。

那样的不真实。

从穆含真的芳庭馆回到点翠阁的一路上,时时可见大包小包搜刮着,兴奋逃离牢笼的孩子们。有的见到太九还会躲,大概是觉得害臊,有的却好像浑身长满了刺,生怕别人来与自己抢夺什么,一路吆喝着,直直撞过来。

太九不能确定太八他们有没有离开,又不知道昨晚素九有没有把芳菲带走。她先回了一趟点翠阁,如她所料,里面乱七八糟,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被人捞空了,箱子和梳妆盒早就洗劫一空,连床褥桌椅也不放过,一起翻个底朝天,只怕连.毛也没给她留下。

点翠阁里没有人,没有半点声响,看来芳菲是已经被带出去了。

太九松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屋中来回踱步,却见地上丢着几本书,捡起来一看,却是王妃留给她看的佛经,那些孩子大概翻了翻,觉得不值钱,还是丢下来了。

她弯腰拾起来,把上面的灰尘掸落,随手扯了一块床单把它们包好,揣进怀里。

床后面的墙下有个暗格,是太九很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那时一心想伺机逃出姚府,所以暗地里存了些银子和值钱的首饰在里面,谁想风云诡变,有朝一日终于可以大方离开这里,她却是最后留下的那个。

暗格抽出来,里面的木盒子上落满了灰,果然没被人发现。她挑了两件好看的,放进袖袋里,重新合上暗格。墙角放衣服的箱子凡是没上锁的都被掏空,只留下两个带锁的,想必他们赶着出府,来不及撬开,只得作罢。

她掏出钥匙开锁,却见衣服上放着一封信,厚厚的,上面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太九亲启,想必是昨夜素九来把芳菲带走的时候给她留的书信。

她打开信封,却讶然发现里面塞着厚厚一沓银票,都是百两一张,不知是谁留给她的。信封里有两封信,打开其中一封,果然是素九留给她的,信上说明他们离开姚府之后将在何处安身,太九脱身之后可以去这里找他们。至于那些银票,却是那晚太八过来的时候留给她的。

原来太八到底还是不放心她,离开之前又来了一趟点翠阁,正遇到素九来领芳菲,便一同给她留信。

太九笑了笑,将太八留给自己的那封信打开,果然也是写上了一处地名,让她日后去那里找他们。又怕她身上没钱,便留了一千两的银票给她。信后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定要去找他云云。

太九边笑边摇头,将那两封信连同银票一起装进床后的暗格里,自己打水梳洗一番,挑了一件衣裳换好,待确认自己仪表上没有任何问题之后,便站了起来。

她得去申王爷那里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待在姚府中。奇怪,她曾这样痛恨这个地方,可是到如今真的离开,居然也会不舍。

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熟悉。外屋还挂着一只旧的紫竹鸟笼,是很早以前太八送给她的,一并送过来的那只小云雀早已飞走。梳妆台上已经被砸裂开的铜镜,她每天都照过,妍媚的,慵懒的。

墙角落灰的火盆子孤零零,穆含真曾往里面加过炭,那时火光融融,她的心也跟着融化。

很多很多,终于还是要被锁进记忆的高阁里,不见天日。

太九在屋中踯躅了很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申王爷的马车应该等在后门那里,而要去后门,便会经过姚云狄的院落。

那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从前它让人从心底感到恐惧,如今它依旧让人心里发寒。这次姚府败落,人都跑光了,却不知道那个已经痴痴呆呆的姚云狄在做什么。

他或许很快就会饿死渴死在深宅大院里,抱着他的富贵梦去向地狱。

无论如何,这种景象想起来总不会让人好受。

太九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刚经过那一湾烟波浩渺的人工湖,却听院子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依稀是宣四的声音。

太九心中一凉,按照宣四的.格,她必然是不会放过姚云狄的,只怕不把他弄死不甘心,加上她身边的那个江湖莽士叫什么的陆小勇还是她所谓的相公,也不知他二人会怎么折磨姚云狄。

如今他这样,全然不比当日风光,哪里会是他二人的对手。

太九暗自摇头,想管,却又懒得管,更何况宣四从来也不听她的话。她正想从旁边绕过去,忽听里面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紧跟着便是宣四的尖叫:“他跑了蠢货追啊”接着又是那陆小勇的声音,听起来唯唯诺诺:“不要了吧娘子他也不能动了,何苦再折磨他女人家该仁慈些才是。”

宣四尖声吼道:“仁慈他当日是怎么折磨我的为什么他不仁慈你是不是男人是不是我相公我要你杀了他杀了他”

她吼到后来,几乎破了嗓子,气喘吁吁,听起来煞是可怖。

太九这会躲也躲不掉了,眼睁睁看着院门被人一头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踉跄着跑出来,嘴里含糊地吼着什么。他满脸血.模糊,.本看不清什么模样,最可怕的却是他的左手,被人齐腕砍断,鲜血仿佛喷泉一样,洒了一地。

太九只觉头发.都要竖起来,眼看那人朝自己这里冲过来,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尖叫出声。

那人跑到一半,身后忽然飞过来一块石头,正中后背心,他扑倒在地,嘴里含混地叫着什么,再也爬不起来。

宣四二人从院子里追出来,那陆小勇一脚踩上那人的背脊,.鲁地吼道:“叫你跑”忽然抬头见到太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由一呆。

宣四一路奔过来,手上满是血,脸色红得不正常,衣衫凌乱,看起来就像疯了一样,只是尖叫:“杀了他把他剁成一千块”

陆小勇到底还是胆怯,有人在旁边,他便不敢了,只挠头为难道:“娘子算了吧他都这样了何况,有人”

宣四见到太九,便厉声道:“你也来了来得正好和我一起对付这个老贼还愣着做什么他丧尽天良,对我们做了那么多恶事,你还犹豫什么”

说着她便抬脚在那人身上乱踢乱踩,状若疯癫。陆小勇终于看不下去,抬手拦住她,嘴里柔声劝慰,却换来她噼噼啪啪无数个巴掌。

太九怔了半晌,终于摇头道:“你放过他吧。”

宣四好像听到了什么大笑话,恶狠狠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厉声道:“我还当你已经转.了,没想到还是个窝囊废既然这样,我的事你少管爱去哪里去哪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

太九冷道:“你现在居然还有时间来这里喊打喊杀,窝囊的人不知是谁。”

宣四愣了一下,狐疑地瞪着她,半晌,方道:“什么意思有话痛快点说”

太九拨了拨头发,轻声道:“你放过他,我便告诉你。”

宣四冷笑起来:“原来还是虚晃一招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识过”

太九摇头:“你莫要以为却夫人能护你一辈子,如今新太子马上便要册立,不管是谁当太子,我们这些人都是他的把柄,岂有活路的道理。你若聪明点,便该马上隐姓埋名,远远躲到山里去,居然还不知死活,在这里拖着。”

宣四笑了两声,道:“你也不过会拿这种大话来压我。册立太子谁告诉你马上就会册立太子更何况,我等机遇如何,还看到底是谁做太子,你休要自作聪明。自己胆子小,便赶紧夹着尾巴走吧啰嗦什么”

太九淡然道:“自作聪明的人是你。我见的人比你多,那些人的档次是怎样你也知道,我说会马上册立就是马上。再给你一个警告,申王爷与殷王爷对你的行径都有耳闻,很不满你高调行事的样子,你要是还有点脑子,自己知道怎么做。”

宣四还有些不相信,与她瞪了半天,终于还是有点心虚,于是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狠狠在姚云狄身上踢了一脚,恨道:“便宜了老贼太九,莫要让我发现你是骗我,否则我必然十倍偿还”

说完她转身便走,陆小勇急忙跟上去,凑近她大概是想说点亲热话,却被她厌恶地一巴掌抽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九吸了一口气,见姚云狄扑倒在地,鲜血把衣服都浸透了,想必也快活不成,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蹲下来轻轻唤了一声:“你怎么样”

姚云狄哼了一声,浑身微微抖着,脑袋别过去,太九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的鼻子被人削了大半,满脸都是血块和一道一道被指甲抓出来的血痕。

太九见他这样,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怜悯,待要替他清洗伤口,又觉得不甘,如果丢下不管,实在是做不到,只得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你、你当真什么都忘了还能说话吗”

他口中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犹如铁钳一般。

太九吓得惊叫一声,用力把他推开,他被推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险些掉进湖里。

“我”他喃喃说着什么,努力在地上撑着仅剩的右手,似乎想坐起来,却力不从心。

太九皱眉看着他,半晌,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扶了他一把,低声道:“你要说什么”

他的脑袋靠在她的脚背上,缓缓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口中轻轻说道:“阿环阿环”

太九背后的汗毛一.一.竖了起来,他口中的那个女子果然是她的娘亲她忍不住狠道:“如今还叫她做什么不是你亲手把她杀了的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着眼,靠在她脚上,慢慢地,温柔地念着这个名字。

太九眼中一片热辣,低声道:“明明是你杀了她,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如今你的高楼大业毁于一旦,娘在天之灵见到了,必然也欣慰”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叹息,跟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往旁边一个纵身,太九只觉眼前水花迸溅,他就这样自己跳进人工湖里去了。

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然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它.本不曾吞噬掉一个人。湖边还停靠着那艘乌篷小渔船,或许他和阿环曾在这里趁夜泛舟,说过绵绵情话。那时月光如银,佳人如玉,谁也想不到,这个美丽凄婉的故事最后却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收场。

他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最后的时刻,他却恢复了一丝清明,到底是悔还是恨会不会,想起曾经美好的点点滴滴,恨不能一切回到从前

太九呆呆地坐在湖边,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她那么恨他,恨他杀了自己的娘亲,恨他把姚府的孩子当作猪狗,踩着他们的骨头往上爬。要杀了他,也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如今他死了,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与解脱。

这一切从开始就是一个局,她被这个利用了,再被其他人利用。穆含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从他找她的那天更早之前,他就猜到了今天的一切。可他什么也不说,骗了她。如果早知姚云狄会这样死去,她那时候或许也不会答应去见这个王爷那个王爷,她或许已经离开了这里,安心享受从未有过的自由。

如果,她没有发现殷王爷书架上的那本带着批注的书;如果,她没发现穆含真的牛皮袋里有同样的书与批注,那么,或许她此刻也不会那么空虚茫然。

姚云狄利用了她,申王爷利用了她,殷王爷却与穆含真一起,狠狠地耍了她一把。

那些眉目传情的暧昧,那些彷徨若失的泪水,那些飞花那些雨水,通通都是演戏。他们联合在一起,哄她唱了好大一出戏目。

乱乱乱,一切都是乱。穆含真简直就是一场妖娆乱,她醉生梦死,失落徘徊,原来只是这样的结果。

是谁说过,各人自有缘法。她的缘法,既不是白头偕老,也不是子孙满堂,更不是南山赏菊。她只是一个粉墨登场自以为是的木偶。是的,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什么,却什么也没得到,而原本,她也是什么都没有的。

什么都没有。

太九就这样带着满手的血乘车到了申王府。

王妃正在经堂念经,见到她来,便起身道:“你助我良多。我可以许你一个请求。”

太九摇了摇头,木然盘腿坐了下来,动也不动。

王妃想了想,又道:“日后,不如与我一同进.,你我姐妹二人甚是投缘,一同服侍皇上也好。”

太九还是摇头,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只求一个清净的地方,了此余生。”

王妃笑道:“妹妹何出此言,你于我夫妻二人有大恩,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不许再说这种泄气话。”

太九闭上眼睛,低道:“求王妃答允太九。”

王妃细细看了她好久,终于露出一丝笑,柔声道:“也好。便依你。这几日在府上盘桓,事成之后,再具体商量此事。”

她拍了拍太九的肩膀,从腕上把常戴的那串佛珠褪下,放进她掌心,低声道:“那穆含真,若是你心上人,我可以放过他。”

太九怔忡半晌,终于还是疲惫地叹道:“不用一切凭王妃意愿便是。”

王妃笑了笑,终于转身走了,一面吩咐丫鬟:“不许让任何人来经堂这里打扰。每日三餐按时供应,不得怠慢贵客。”

丫鬟们惶恐地答应,跟着经堂的门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了。

太九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经堂顶上开了一线窗,一绺阳光直直地垂落下来,照在地上。满屋的镜子,里面无数张脸,无数个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含情脉脉,有的木然呆滞。

全部都是她自己,在这红尘中的百相。

她只觉心灰意冷,将那佛珠挂在手上,轻唱一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接下来的事情,她能猜到很多。

围猎大会终于开始,殷王爷必然做了周密准备,在身边安.无数自己人。

三皇子果然趁机挑衅,假借打猎失手,意图除掉申王爷。申王爷心口中箭,必然从马上摔落,周围的人一拥而上地混战。

殷王爷会在暗处观察很久,一面接近,一面派人去通报皇上。围猎大会上出现皇子自相残杀的场景,想必会震惊朝野。

等他一切部署完美,人马尽数冲杀进去,打算来个瓮中捉鳖的时候,会发现所谓的“三皇子”并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那不过是个亲兵假扮的而已。

再然后,慌乱中,皇上被请来了。他会见到什么呢自己一个儿子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周围的守卫死伤大半,另一个儿子手里提着剑,呆在当场,周围全是不属于守卫的“守卫”那是殷王爷.在身边的亲兵。

这样的情况,就算一个人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

是的,不错。殷王爷反间了她,她也反间了他一道。

大家扯平了,只不过他的赌注太大,赌上了命。

当初与他下棋,便可知他的脾.,急躁激进,他要输,也是命。

只是他若想到自己栽在一个小女子手上,心中却不知作何感想

一切都像她想的那样,皇上被此事气得大病一场,病中立申王爷为新帝,自己退位甘做太上皇。

谁也想不到短短几日,居然风云颠倒,新帝已立,其他人再多做计谋也是妄想,只得俯首称臣。

七皇子不知用了什么罪名关进天牢,连同他的所有人马部署,分布的眼线,就和上次太子废立一样,全被挖了出来。

太九不知道穆含真会不会在里面,或许,她也不想知道。

无论如何,这些人死罪难逃,再有更多的悔恨愤怒,也只有留待来生了。

这些天府里乱糟糟,自家王爷成了新皇上,府里的东西自然要大变迁,多数都迁去.里,空下这个豪宅,留给马上要册封的新王爷。

王妃来过一次,或许现在该叫她皇后,凤袍加身,气势自然比以前不同。

她来的时候,太九正在默背楞严经,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经堂,王妃闭目数着佛珠一样。如今她与她也颠倒了过来,当初她一身好奇天真来到这里,如今,是王妃与这里格格不入了。

新皇后带给她一封信,上面血迹斑斑,被揉的不成样子。

太九淡淡看着皇后,没说话。皇后轻道:“这是老七留给你的,行刑前要了纸墨。”

太九默然将那封血信打开,却见上面用血写了一行字:愿赌服输,输在你手上,也是不冤。

皇后道:“他被贬为草民,三天前砍了脑袋。他手下一干人也都死了。”

说完,顿了顿,又道:“包括穆含真。”

太九浑身一震,心中酸的、苦的、甜的、涩的一股脑儿全部翻涌上来,冲的她.口一阵窒闷,几乎要喘不上气。

良久,她才低声道:“他没有要说什么吗”

皇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可惜了那么一个千娇百媚的人,一颗大好头颅啊。”

太九怔了半晌,忽而想到他那天早上站在晨光里,金屑般的阳光洒在他睫毛上。美的简直不真实。

一颗大好头颅,就这么委于尘土。这样一场妖娆乱,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眼中泪水盈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柔声道:“如今皇上即位,正是拓展后.的时候。太九何不与我一起进.。这深.幽冷,有你一个贴心人伴在身边,也好过我一人煎熬。”

太九默默摇头,半晌,轻轻站了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我要告辞了。”

皇后低声道:“去何处”

“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太九何不再考虑一下”

她怔了一会,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递给皇后,这便转身走了。

皇后将那张纸片轻轻打开,却见上面写着八个字: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她愣了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轻轻在那蒲团上坐下,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太九念到一半,手中佛珠忽然停下,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暗狭小的屋子,只有头顶一道天窗开着缝,泄下几绺银白月光。屋中墙上挂满了镜子,一动百动。

她望着镜中千人一相,只得一张脸,苍白无力,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忽而那目中流出血水来,变成七皇子的模样,望着她只是笑,半晌,又开口道:“愿赌服输,太九,输给你真是不冤啊”

她猛然捏紧手中的佛珠,镜中的人犹如水中的倒影,渐渐消失了。

过得一会,忽又变作姚云狄,目光拳拳,柔声唤她:“阿环,阿环”

她闭上眼,心中犹如擂鼓一般,背后全是冷汗。镜中景象一变再变,一会是芳菲哭泣的样子,一会变成太八与万景嬉笑缠绵,最后那些场景渐渐模糊,变成了一扇窗户。

晨光泄露下来,那人穿着斑斓的袍子,静静矗立。日光如金,把他发上眉上画成淡淡的金色。他睫毛微颤,回头对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别这样看着我。”

她心中有千万种感慨,手指微颤,想去触.他的轮廓。

手碰到上面,他却像日光一样,轻轻散了开来,再也没一点痕迹。

太九喉中一苦,再也忍不住哽咽出声,猛然睁开眼,才发觉又是南柯一梦。

她满身冷汗,慢慢从蒲团上坐了起来。镜中千百个人也坐了起来,惨白的脸色,陪着她一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月光从头顶的天窗上流淌下来,一室皆明。

她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手里的念珠正要数到一百零八,忽然噌地一声断了开来,念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急忙去捡,才捡了不到五颗,只听门上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太九不由一呆,她如今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每日只在这间屋子里静坐念佛,从来也没人找过她,这次是谁

她起身,走过去慢慢把门打开。

门外是空荡荡的山林,只有一地银色月光。月光下,门口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不知此刻是梦是真,弯腰将那布包拾起,轻轻打开,里面却是一张半红半碧的面具。

太九心中猛然一紧,忽听旁边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如此温柔妩媚,简直像在说世上最甜美的情话。

她又惊又骇,忍不住回头望去。

一时间,只觉身在梦里,手里的面具再也抓不住,轻轻的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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