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

第三节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让心儿变成破鞋的是我,没保护好她的也是我,没办法为她讨回公道的还是我。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麽大的变故,我本以为自己是个坚强,冷静,勇敢的男人,但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远没有自己想像得那麽优秀。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我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我悔恨而且自责,无法冷静地去思考该怎麽应对。

但问题是,在那以後我无数次的回想,直到如今,我也没有想到那时候有什麽办法,能真正地为心儿讨回公道,而且不用付出我的家庭无法承受的代价。

如果是现在,或者可以尝试在网路上爆出这件事以求被注意,这麽做还有一丝丝可能性,能形成舆论,让伤害心儿的那些混蛋得到公正的判决。但即使是这样,我恐怕也必须付出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没办法参加高考了。换言之,最低的代价,也需要我和我的家庭放弃未来。

我不是不愿意。我愿意的。无论为心儿做什麽我都愿意。时至今日,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一句,就算要用我的生命去换心儿的,我也愿意。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心儿的平安和幸福。我愿意的。我只是明白了一点,这个世界上,像我们那样的家庭受到侵害以後,即使能幸运地找回公正,也需要付出完全不对等的代价。所以现在我理解我的父亲和奶奶,他们看似可以选择,但其实没有选择。

所以那时候的我只是哭着,但哭有什麽用呢。我的眼泪,我们一家的眼泪是那麽不值一提。就算是这世界上最有名的两道墙所见证过的那些眼泪,也都一样不值一提。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可是长城依旧绵延至今。耶路撒冷的哭墙聆听了犹太人数千年的哭泣,但时至今日,犹太人在它身边哭泣时仍然朝不保夕。现实是从来不会因为你哭或者不哭而有任何改变的。所以,哭过之後,心儿还是拿起了笔。

「心儿,别签啊。别签。」我痛苦地呜咽着,想要冲上去阻止她,但被父亲强硬地拉住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儿在那张颠倒黑白的纸上签字,眼睁睁地看着她按下了手印。

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交出了自己的一生。

做完这一切的心儿表情有些恍惚,苍白的脸颊和目光呆滞的眼睛让我无法直视。父亲刚拿着那几张纸离开房间,我就跳上了床,拼命抱紧她仍然在剧烈颤抖着的身体。我甚至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因为所有的语言在她遭遇的这一切面前都苍白无力。我只能抱着她,叫她的名字,拼命说着对不起。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儿突然在我怀里轻声道:「哥哥,你又没有做错事。」

我哽咽难言,紧紧搂着她回答道:「是、是我把你、把你……」

心儿也伸出手臂抱紧我的腰,小声而坚决地说道:「哥哥,那是我愿意的。

我自己愿意给哥哥的。」

我不知道说什麽好,只能用力抱着怀中纤细柔软的身体。片刻之後,我就听见脚步声离开堂屋,听见汽车从我家门口远去。我只好放开心儿,刚刚松开手,父亲就和奶奶一起走了进来。

父亲一只手抹着眼泪,另一只手里紧紧地抓着那几叠钞票,没品尝过人世疾苦的我不知道那大概是他拼死拼活干五年才能挣到的钱,而且还要在不被克扣,欺骗和拖欠的情况下才能拿到。而奶奶第一次对心儿表现出了一抹迟来的亲情,颤巍巍地走向床边,一边走,一边咧着已经没牙的瘪嘴,泪水在她脸上的皱纹间纵横流淌,痛苦地说着:「闺女,没得法啊,没得法啊……我和你爹对不起你……没得法啊……你别怨我们……你生在我们家……是你的命,是你的命……」

她走到床边,第一次伸出乾枯的手想摸摸心儿,但举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痉挛般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苍老瘦小的身体像是被风吹断的枯枝一样倒了下去。

虽然一直对心儿不好,但毕竟是亲孙女儿。那个时候的奶奶,心里也非常痛苦吧。

「娘!」「奶奶?」我们一起喊叫了起来,看着从嘴里喷出血来的奶奶,只能把心儿的事先抛在一边。我们送奶奶第一次进了县城的医院,也是最後一次。

我只能把安慰心儿,把陪伴她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去医院照顾奶奶。奶奶在医院住了三天,清醒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强硬地要求回家。我们拗不过她,因为她说:「住不得哦……一天多少钱哦……心儿那丫头赔上自己一辈子换回来的钱不能赔在我这个老不死的身上哦……不回去我就在医院吊死算咯……」

我和父亲只得带着她回家,然後我经历了这辈子最混乱繁忙的一段时间。

心儿是没办法再上学了,我陪着父亲给她办了临时休学手续。接着,便是把我保送到公安大学的各项事务。

「我不去。我不上那些狗东西给我安排的学校。」在接到让我去办理各项手续的通知时,我愤怒地对父亲说。

短短一段时间,父亲乍然苍老了许多。在听到我的拒绝之後,他蹲在门口,声音像是没有了灵魂:「斌子,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可是我们真的是没办法。

我们斗不过他们的。你总不能不上学了,我也不打工,饿着肚子去告……现在我们字也签了,钱也收了,你去不去,你妹也都那样了。你这些天没上学,再回去也安不下心吧?你自己说,你能考的上学不?」

父亲说的是事实。发生这场高考前的节骨眼上的变故之後,我的高考无疑是不用指望了。

「就算你自己争气考上大学……也比不上员警大学……斌子,儿啊。我们杨家总是被人欺负,要是你当个员警,吃国家饭,以後你子子孙孙也不会再被人欺负咯……你自己以後结了婚生了娃娃,有了闺女……也不会像你妹那样被人欺负……儿啊,你听爹的吧。爹这辈子就这样了,就想看着你过得好一点……」

父亲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我心上捅一刀,捅得千疮百孔。但我知道,如果我接受了,就意味着我默认了我们的妥协,意味着我接受了现实,意味着我放弃了讨回公道的权利。所以我仍然硬着脖子,回答道:「我不去。就算上不了大学又怎麽样。」

父亲像是在哀求我一般:「儿啊,你也想和爹一样苦一辈子,被人欺负一辈子……」

就在我们父子俩争执不下的时候,心儿提着水桶出现在门口。奶奶仍然卧病在床,所以家务落在了心儿身上。她刚刚出去洗衣服回来,而我清楚地听见门外传来几个顽童高喊的声音:「破鞋——」「婊子……」

但心儿表现得却非常平静,像是没有听到那些刀子一般的话,看着我甚至浮现出一抹笑容:「哥哥,你不上大学怎麽行。我们不是说好的麽。」

我惊讶地看着她。

心儿沉静而温柔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我最後一次见到的明净和澄澈。她微笑着说道:「哥哥,等你大学毕业,当员警了,就可以一直保护我,不让我被别人欺负了。」

我怎麽可能拒绝得了这样的要求。

我嘴唇哆嗦着,终於垂下头,艰难地作出了我这辈子最不愿意作出的决定:「我去。」

说出这句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勇气,说完之後,我很久很久都不敢再看心儿。我觉得我像那些欺负她的人那样无耻,我觉得我就是伤害她的凶手。

「嗯。」爹松了口气。心儿看了我一眼,然後垂着头,提着水桶进了里屋。

我有很多话想和她说,想和她独处一段时间,想告诉她我有多麽爱她,想和她说我一定会完成我们的约定。可是父亲在家一直没有出门,因为这场变故,因为奶奶的病情,因为我即将高中毕业。他好像有意不给我们独处的机会一样,让我再也没能和心儿私下说些什麽。

所以,在那之後,我甚至没有再牵过心儿的手。直到父亲送我离开故乡,走向城市,我们都只能保持着距离。

我们只能各自面对自己的命运,向它妥协。但即使是再坚强的姑娘,在遭遇心儿所遭遇的那些遭遇之後,恐怕也没有人能承受。

在那之後,我再也没有见过心儿笑过。她总是无声无息地蜷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地浑身发抖。俏丽的脸颊总是泛着一种让我心如刀绞的苍白,美丽的眼睛中的目光越来越呆滞茫然。而我正处於高中毕业,保送到公安大学的忙碌中,很少回家,还跑了市里,省城甚至北京一次,在家的时间很少,根本没机会陪伴她,宽慰她。

这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大概就是一部分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另一部分人的命运。虽然这一次是有利的改变。

现在我自己在公安机关工作,接触到了无数的黑暗和不公,所以想起往事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凉。当初如果我家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为心儿讨公道,最终的结果只会像我接触到的一些案子一样,彻底被黑暗掩埋。就像他们能把我轻而易举地送进公安大学一样,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我们从世界上消失,甚至横死街头,然後以意外结案。

那个时候的我却不会想那麽多,忍着屈辱和愤怒接受了这份前途,一心只想着以後能永远保护心儿,不让她再被欺负,让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实现我们的约定,永远和她在一起。我顺利地入学,成为了一名准员警。和普通大学相比,警校严格得多,也辛苦得多。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放假,我才终於有机会回家,看我的心儿。

人生第一次离家的我已经穿上了警服,背着简单的行李,脚步匆忙地踏过故乡原野中的小路。皑皑白雪覆盖的远处可以看到工地,而当我走近村口时,发现村中不少房屋已经被拆除。

那个时候整个国家都在大兴土木,建造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其中有一条将会穿过我们的故乡——不,它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故乡。

村民们各自领到了补偿,开始陆续搬离村子,去镇上,去县城或者去更广阔的天地。只有我家的房子是租的。我们只能在一边看着其他人的愤怒或者狂欢,仿佛这个村子的消失与我们无关。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是没有故乡的。

但我并没有在意那麽多。只要有心儿就好。心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我加快脚步,回到我已经有些陌生的村口。我心里怀着期待和温柔,却远远地就看到村口边有几个放了寒假的孩子,正围着一个坐在路边雪地里的一块大石头上的女人,喊着:「破鞋」

「婊子」,向她吐口水,用雪块砸她。我马上就反应过来那是谁,我的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样,我的眼眶一下子变得火辣,然後我怒吼着冲了过去。

因为我穿着警服,顽童们如鸟兽散。我再也顾不上那麽多,冲过去紧紧地抱着心儿,痛苦地摸着她冰块般的手,摸她冻得通红的脸蛋儿和额头。但心儿像是对我的归来没有反应,像一块雪一样呆呆地坐在石头上,嘴里哆哆嗦嗦地唱着:

「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抱着心儿泣不成声地说道:「好妹妹,你干什麽,坐在这里干什麽,冷啊,这麽冷。走,我回来了,我们回去吧。」说完就想抱着她站起来。

但心儿却拼命挣扎起来,喊道:「不要,不要。我要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哥哥,哥哥。」她的叫声让我像是光着身体被雪水淋过一样冷彻心扉,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地看着她,最後难以置信地喊道:「心儿,我是你哥哥啊。哥哥回来了啊。你怎麽了?」

我这才发现,心儿那明净澄澈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点,一直在看着白雪覆盖的原野,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哥哥是大学生,最厉害了。」然後又大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

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可是无论我怎麽叫喊,哭泣,拥抱她,甚至不顾一切地亲吻她,她都对我没有反应。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痛哭着,半扶半抱着心儿回到家门口,却发现堂屋里堆着我家那些寒酸破烂的行李。奶奶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更显得寒意彻骨。父亲正在给两张歪脚木凳打包,看到我之後,苍老而愁苦的面颊上终於浮现出了一抹喜色,瓮声瓮气地喊道:「回来了啊。老高已经签了补偿协议,拿了钱,叫我们搬走。

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求他宽限了几天,就等你一到家,我们就走了。」

我泣不成声地抱着心儿,呜咽道:「爸,心儿怎麽了。」

父亲看着仍然在唱着好哥哥的心儿一眼,垂着头叹息道:「从你去上大学以後没多久,她就慢慢脑子不正常了。一眼没看到就要跑去村口等你。我每天看着还没事,这两天是准备搬家,没看住她。没事的,她也不会乱跑,就是在村口等你,拖都拖不走。」

我知道为什麽,知道她经历了什麽。被强奸,被污蔑卖淫,被嘲笑和唾駡,被说成破鞋和婊子。即使是明秀婶,在被我奶奶骂破鞋的时候也会痛哭流涕,更何况心儿。

越是坚强的人,崩溃的後果也越严重。父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在这里总是被人戳脊梁骨……去镇上住应该就会好了……」

我只能希望是这样。

这时奶奶扶着一张小凳,咳嗽着,艰难而缓慢地走出了堂屋。看到我之後,浑浊的眼睛一下子闪耀出了明亮的目光:「斌子,斌子……咳咳……当员警了啊……咳咳咳……快过来给奶奶看看……呃——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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