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

第二节

而奶奶也及时出现在门口,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用瘦小枯乾的,已经缩成一团的身体堵住门,哭道:「斌子,你别发疯。你要是乱来,我死给你看。」

我拼命挣扎着想挣脱父亲铁钳般的手,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你放开我!放开我!心儿被人欺负了,你不去找欺负她的人,你还在这打她,有你这麽当爹的吗?你不去找,我去!我去!」

父亲痛苦地呜咽一声,声音凄凉而无奈:「我回来就带她去报警了。然後带她去检查。可是你看看。你看看……」父亲一只手继续死死地抓住我,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报警?对,报警。报警了就好。法律会为心儿讨回公道的。是我冲动了。我冷静了一些,停止了挣扎,然後抢过那张纸,手上颤抖了半天,打开看了一眼。

纸上的大部分医学术语我都看不懂,但至少看懂了几个字。这几个字像是锤子一样直接锤扁了我的脑子,让我眼前一黑:

处女膜陈旧破裂

「这不要脸的死丫头。」父亲气得浑身哆嗦,放开我的手又去摸扁担:「医生说,她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而且还经常和人做不要脸的事。」父亲站起来,转身举起扁担:「问她是和哪个畜生,她又打死不说。不说是吧,打死你这个贱东西,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此刻的我已经呆若木鸡。父亲口中的那个畜生就是我,夺走心儿贞操的人就是我,让心儿的处女膜出现裂痕的人是我,一直和她做爱的也是我。直到扁担呼啸着落下,我才条件反射地扭身一窜,用自己的背为心儿挡住了这一下,我没有觉得疼,而是再次怒吼道:「那又怎麽样,就算心儿不是处女,那几个畜生就可以随便欺负她?那我也可以随便去强奸结了婚的女人了?爸,不许你打她!是——」

我没有说出是我两个字,因为心儿突然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哥哥!」

打断了我的话。我茫然低头,询问地看着她。但心儿的眼神非常坚决,坚决得让我无法违背。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是在乱伦。如果说出真相,我们都完蛋了。

我就完蛋了。所以她不说,打死也不说,而且不许我说。

如果那时候我坚决地说出真相,和她一起分担,一起承受,一切或许会变得不一样了。

但我没有。

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我不忍心违背心儿的意思。她肯定是在想,如果我说出来,我们「永远在一起」「做夫妻,不做兄妹」的约定就再也没有希望实现。

心儿大概把这个约定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吧。无论受多少委屈,她都不肯放弃。

她的眼神堵住了我的喉咙。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不知道怎麽办才好。就在这个时候,我家门外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

几个人的脚步走进了堂屋,带着目空一切的气势喊道:「杨国泰!杨国泰在不在!」

父亲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丢下扁担走出了房间。我赶快用力抱紧心儿,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心疼而又坚决地说道:「你别怕。别乱想。哥哥以後还是会和你在一起的。」

心儿青肿的脸蛋上终於浮现出一个带着悲伤的笑容,轻声回答道:「嗯。」

我仍然担心她乱想什麽不该想的东西,认真地看着她茫然的眼睛,温柔地说道:「你可别有什麽封建思想啊,觉得被人欺负了就怎麽样。不会的。不管怎麽样,」我压低声音,注视着她,笨拙生硬,却用尽我所有的真挚和温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你。」

心儿靠在我的怀里,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道:「我知道。哥哥才不会嫌弃心儿呢。」

我稍微放心了些,轻轻抱了抱她依然在颤抖的身体:「我出去看看。」

我的怀抱让心儿放松了一些,小声回答道:「好。」

於是我放开她,爬下小床走向堂屋。堂屋正中站着两个员警,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很有气势的中年人。他正带着一抹趾高气扬的,嘲讽的冷笑,对我父亲居高临下地说道:「怎麽样?检查报告我也看到了。叫得要死要活的,原来是个破鞋啊。好了,我们昨天的条件,你们考虑得怎麽样了?」

我怒吼着冲上前一步,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个员警怀里。他看着我威严地发出警告:「别人是来协商调解的,你不要乱来。」

我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学生,他身上的警服对我有着无法抵抗的威慑力。我只能後退一步,握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那中年男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不屑一顾地继续道:「行了,你家丫头又不是黄花闺女,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家那小子也就是粗鲁了些,你们也犯不着揪着不放。这样吧,我们三家商量好了,每家再加一万块钱,一共六万……」

我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谁要你们的臭钱!你们那几个畜生强奸我妹妹,就要去坐牢!」

中年男子打量着我,笑了起来,笑得我心里一阵哆嗦。然後他慢慢地说道:「杨一斌同学,你好。你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对吧?听说你学习成绩很一般,连普通本科都不一定考得上吧。」

他说的是事实,但我浑身发抖地吼道:「这事跟我学习有什麽关系!」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扫视在场的人一眼,然後慢慢地说道:「带头的黄家那小子,他姨爹是什麽身份你们知道吧?早就找路子给他搞到了一个保送到警察学校的名额。呐,你们家世清白,你看着身体也很好。黄家小子出了这事,现在这保送名额也用不上了。只要你家丫头换个说法,重新做个笔录,这个保送名额就给你了。总比你拼死拼活地考个野鸡大学强。」

我从来没有那麽愤怒过。从来没有。我气得笑了起来:「我学习怎麽样是我的事,考不考得上好大学和你们有什麽关系!那几个狗东西,强奸我妹妹,我一定要……」

对方根本都不正眼看我:「那就试试。我没什麽本事,只混了个政协委员。

黄总可是市人大代表,家里亲戚好几个在公检法的。刘总我就更不用说了吧?你们这个镇一半的财政都靠他的企业。你尽管去告。我们不是怕你们,只是不想为这种小事牵扯精力。我们开的条件已经很优厚了,你们最好清楚这一点,不要得寸进尺。」

「那又怎麽样,你们地位高,就可以犯法了?」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单纯,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还以为王子犯法真能与与庶民同罪。

那中年男子也不再理我,转向父亲问道:「好了杨国泰,我们也给了你时间考虑,现在又加了条件,你也该表个态了。我还赶着去县里开会,没时间在这磨叽。希望你认清楚形势。你辛苦一辈子为了什麽?不是为了你这儿子吗?靠他,靠你们自己,能有什麽出息?以後上个不入流的大学,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退一万步说,你就算告倒了我们又怎麽样,你儿子还不是就这样,比你能强多少。

现在我们保送他去员警学校,出来就是员警,一辈子吃国家饭的,这可是天地之差。和这个比,那六万块钱只是小意思。你明白的吧?」

父亲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期待着他的拒绝,但他的反应让我恐惧。

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了一声「娘……」奶奶则抹着眼泪回答道:「还能怎麽办呢。还能怎麽办呢。」於是父亲便转向那中年男子,黝黑苍老的脸颊上每根深深的皱纹里都堆积着愁苦,满头衰草般的斑白都摇曳着屈辱,茫然地说道:「那要我们怎麽做……」

「爸?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我从来就不熟悉的男人,发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不由得恐惧地叫了起来。

那中年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很聪明的选择。这几万块钱可以改善你们现在的生活,保送名额又可以改变你们家庭将来的命运,何乐而不为?」然後回身对两名员警之一道:「小胡。」

一名员警打开公事包,取出几张已经写好了内容的纸。中年男子接过纸,递向父亲:「你和你家丫头签个字就行了。」说完又掏出几紮钞票:「钱在这里。

那个保送名额需要时间操作,不过你放心,黄家小子用不上了,丢也是丢。我们这边会帮你儿子安排好,你们什麽都不用管,等着拿通知书就行。这里有警察作证,这里还有一张调解协议写着这个事,白纸黑字,不会赖你们。」

我看着父亲接过那几张纸,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那麽无力。我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改变不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爸,不行啊,别啊。」

父亲扫了一眼那几张纸,然後对我道:「斌子,我不识字,你看看。」

「我不看!我不看!」我嚎啕大哭。父亲叹了口气,拿着纸走向我和心儿的房间。片刻之後,心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我冲进房间,从痉挛般哭着的心儿手里抢过那几张纸,扫了一眼,就看到了内容是什麽。

他们要心儿承认自己是在卖淫,因为嫖资纠纷而诬告那几个畜生强奸。现在水落石出,念在心儿还未成年,年幼无知,所以不予追究。

年少的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世界残忍的恶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颠倒黑白竟然能到达这种地步。我发现人类的无耻远远超出我的想像。我嘶喊着要撕掉那几张纸,但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挨了父亲一记重重的耳光。

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

多年以後我看到一句话,孩子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

大人不是不知道对错,但相比对错,他们更优先权衡利弊而已。

後来我无数次尝试分析我父亲和奶奶的心理。随着年纪增长,让我越来越恐惧的是,我发现我越来越倾向父亲的选择。

因为我越来越倾向於按照利弊思考问题。

毫无疑问,选择妥协会给我整个家庭都带来可观的利益。六万块钱,对我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笔钜款。除了改善生活,一直因为我的大学学费发愁的父亲不必再有那麽大的压力。而保送到员警学校,对我整个家庭来说都意味着命运的改变。

牺牲微不足道,只是为心儿讨回公道的机会而已。

如果不妥协,又会是什麽结果呢?

当时的我以为只要我们不妥协,就一定能把强奸心儿的畜生绳之以法。但现在我自己当了员警,终於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

我们是个农民工家庭。父亲和奶奶不识字,我还是个高中生,心儿还没有成年。是的。我们可以不计後果,不计代价地去告。我不再上学。父亲不再打工。

我们可以靠乞讨维持生活。可以带着年迈的奶奶风餐露宿。

去追寻一个必然失败的目标,为了给心儿讨回公道。

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之後,呜咽着对心儿说道:「你别怨爹。你要是黄花闺女被糟蹋了,爹就算死也要死在法院门口,给你讨个公道。谁叫你不是了呢。」

爹喃喃地说着,「谁叫你不是了呢。」

心儿知道,我也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便是如此。婚前失贞的姑娘都是破鞋。

一个破鞋告别人强奸自己,即使确有其事,也往往只会得到他人的一声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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