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百九二折 换骨脱胎,天蚕冰覆

无视全身赤裸,迳于胡彦之腰际取下珂雪,擎出晶刃,刀首平钝处抵于二弟胸口,要不多时,死了般的胡彦之突然大口吞息,浑身抽搐,又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

珂雪刀身青芒黯淡,只较先前掼破旋盘、倾光异能后的透明无色状略好些,疗效明显不足。鬼先生本欲还鞘,终究舍不下二弟的性命,又在他胸口搁了会儿,怡然笑道:「天覆功可不只是宵明岛的镇岛绝学,马蚕娘既传了父亲,便也是我狐异门的武功了。那婆娘最好装神弄鬼,当年传功,与作用于染红霞身上之法如出一辙,不授心诀,迳以异术烙于体内,以规避『艺不出宵明岛』的誓言,凸显其高超手段。

「但父亲乃不世出之奇才,与这天覆功的功体相处十数年,复得『思首玄』神功启发,居然解破了运功法门,别开蹊径、无师自通,创出一套能够自行修炼而成的天覆功诀,授与母亲。

「我最最聪明的小弟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覆功的根本?不是奇寒功劲,也非烙骨入体之法,而是『蜕变重生』四字。蚕覆蚕覆,说的正是蚕茧啊!蚕虫化蛾,形质极殊,这种彻底汰去旧弱、迎来新强的过程,才是天覆功最神奇处。」

胡彦之并不知道,当年蚕娘与胤丹书道中相遇,蚕娘看出这名正直可喜的少年杀劫临身,动了恻隐,破例将天覆功烙入胤丹书体内;其后胤丹书果然遇劫坠崖,于九死一生之际迳行蜕变,脱胎换骨,其后更倚之打破了死魔医怪的僵局,从此展开一段不平凡的人生。

胤丹书成名后阅历更丰,兼且天资过人,潜心钻研之下,终于悟通了天覆神功的修习法门;他夫妻恩爱,彼此间更无私隐,此功亦授胤野,自不在话下。狐异门覆灭之后,胤野流落江湖,曾靠此功救得一命,体悟更深。

天覆功虽然绵长强韧,的是绝学,在推动招式、导引自疗等用途之上,却未必强过了思首玄功,奇寒冻气的特质对狐异门武学也没有实质上的增补助益,胤野遂将重点放在「蜕变重生」上头,严格督促鬼先生习练,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耿照重掌粉碎了鬼先生的气海与膻中,这是确实无误的。然而,在思首玄功的功体灰飞湮灭的同时,改良过的天覆功诀却自行发动,鬼先生看似经脉俱废,但混沌一片的百骸之内,全新的经络骨骼正在重组,将鬼先生修炼近二十年间所得、却无法使用的异质内力一次释放,融合了四分五裂的功体碎块,重新铸成一副更强更猛、汰弱存雄的躯壳——这个历程与耿照铸成「鼎天剑脉」可说无一丝相近处,其概念却是殊途同归。

而触发此一过程的「一阳初动」,正是胡彦之不惜逸失功力,也要为兄长驱寒呵暖的无意之举。

若无他毫无保留地搬运真气,点燃了鬼先生体内的重生之火,以他粉碎殆尽的残破功体,要自行引发蜕变至此,怕也非是易事。

「谢谢你了,小弟。我会记住你的心意。」

鬼先生喃喃低语。说这话时,他那俊美妖异的面上,难得地不带一丝嘲弄讥讽,胡彦之张口欲言,鬼先生却撤去了珂雪,还刀入鞘,胡彦之脸上微微涌现的些许血色倏又褪去,咯咯作响的喉头连吞息都颇困难,遑论出言抗辩。

鬼先生从散落一地、渐渐消融的冰壳碎片中,拾起那个沾满水滴的珊瑚瓶子。

忽听一把喑哑悠断的薄嗓颤道:「你……做……甚……」

便即中绝,竟是胡彦之奋起余力,不依不饶。看他垂死的眼神,若还有丝毫余力,想必已一把揪紧自己的臂膀,绝不放人离开——鬼先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逞这个英雄,只白费珂雪的疗效而已,你怎就这么傻?告诉你也无妨,我的好二弟,为兄要用这个去搬救兵,教你那宽宏大量的耿兄弟后悔莫及。他早告诉你了,只是你不肯听。」

胡彦之眦目欲裂,虎躯微搐,再难撑持,倒头昏死过去。

鬼先生不过是略施惩戒,逗逗他出口恶气罢了,也不欲小弟白送了性命,正要伸手探他怀襟,搜出蚕娘所赠之药施救——以胡彦之的精明,岂不知「重药如毒」的道理?自不会真把药一股脑儿喂给了薛百螣,瓶中必有余剩——忽然眉目一动,淡然笑道:「看来,是不用我操心啦。小弟你的人缘真是不坏,到哪儿都能遇得救星。」

提刀起身,青白光裸的身影倏忽不见,直若妖氛。

胡彦之在失去意识之前,回荡在脑海耳中的,始终都是耿照那冷淡的低语声。

小耿并不是这般冷冰冰的性子,老胡相信迫使他须得冷漠以对的,非是自己,而是眼前困难的抉择——耿照毕竟是对的。

「……你确定在此救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后悔……是吗?真不想承认啊!胡彦之嘴角微扬,自嘲似的笑意无比苦涩,一睁开眼,居然便见着了耿照。

胡彦之忍不住笑起来。他妈的!看来这回,老子终于死成了,心中所想便即入眼,这是升天的节奏啊!稍待片刻,人生里的各种画面便要走马灯似的一幕幕闪过了:拜过的师父打过的架、喝过的美酒睡过的帐,还有同策影走过城镇荒岭,仗义行侠,与小耿、阿傻豁命突围那晚,三人一骑齐齐涉过的流水冰凉……

这辈子仔细想来,遗憾不多啊!

除了阻不了兄长行恶,大概就只有那长发掩住半边脸面,心思小小、嗓音细细的温静女子了。她那认真打着小结、言语老慢着半晌的模样,居然是他此生终末,仍不禁回味再三的一幅画,实在太有趣了。

「对不住啊,小耿。这回是老胡错啦,把麻烦留了给你。」

把握离世前的最后一霎清明,半生豪迈的虬髯汉子眼泛泪光,对着弥留之际所见的虚影,逞强笑道:「我没用啊,连拖他同下地狱的本事也无,却对你说了那样不负责任的夸夸之言,你别怪我……下回见了,想怎么便怎么罢,我若为鬼,必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虚影」蹙起眉头,低声轻斥:「别说话!凝神运气,小心走火入魔,功亏一篑!」

奶奶的,真是要死了,连幻影都还嘴。胡彦之本想教训它两句,又觉骂个不存在的玩意未免太过好笑……俗话怎么说的?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万一阴司真有个什么行述簿之类,届时阎罗殿上,判官朗读:「胡彦之,东海道仇池郡人氏,卒年二十有五。生前遗言:『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语罢,哄堂大笑……这还要做鬼么?非给笑到转世投胎前不可。

别跟幻影计较了。胡彦之干咳两声,端起架子,装模作样道:「小耿啊,咱俩一世兄弟,二哥呢以后就留给你孝敬啦。它不同你抢妞的,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真个是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哪——」

身后传来一把清脆动听的嗓音,打断了他的喃喃絮语:「打晕他好不?吵死人了!」

胡大爷升天之际,脑子可不糊涂,辨出是明栈雪的声音,才觉背门大椎、至阳两处要穴被人以掌相抵,肤触柔腻已极,竟比最上等的棉花还要轻软舒适,滋味难以言说;一凛之下,五感知觉次第复苏,只觉周身滚沸,宛如置身洪炉中心,经脉彷佛烧融成了铁汁也似,已无形质可辨,一片混沌。

这下知觉恢复,胡彦之才晓得厉害,纵火自焚不外如是,痛苦得几欲仰头咆哮嘶吼,却被盘坐在身前的耿照一掌抵额,助他收敛心神,语声透入他嗡嗡颤响的耳膜深处,勉强可闻。

「老胡!你经脉受创,内息枯竭,发现你时,功体已近乎崩毁,我与明姑娘同以碧火神功助你重塑经脉。此事我曾为之,铸成『鼎天剑脉』,受惠至今,你可信我。」

「重塑经脉」委实太过骇人,休说听闻,胡彦之连作梦都不曾想像过,然而对耿照之信任,胡大爷绝不下于任何人,更无二话,凝神放空,顺着体内两股同源真气导引,交融成一片的经脉百骸渐渐又凝出形状,彷佛重新形成了可供真气奔行流淌的脉络引道。

原来明栈雪出得禁道,并未远离,而是在冷炉谷附近徘徊,鬼先生当时察觉有人接近,来的便是明栈雪。他经天覆功脱胎换骨后,感知之能与明栈雪相差无几,明栈雪本想匿于一旁,瞧他能搞出什么花样,鬼先生却不愿多生枝节,舍了垂死的小弟不管,便即离开。

明姑娘人精也似,老胡虽不曾对她显露过敌意,但染红霞与他眉目来去,都教明栈雪看在眼里,二掌院显而易见的态度和立场,说不定也是这位胡大爷的,明栈雪不做无益之事,正欲袖手,耿照恰恰赶至。

面对七玄诸长老的劝进,少年并没有花太多口舌推辞解释——禁道与刀魄、天罗香与其他各派之间的矛盾,略微一想便能明白是无解之局,除非七玄定于一宗,得一强有力的中枢加以约制,终不免刀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遂与众人约定。

「今夜请诸位留于谷中,由天罗香蚔长老分派居停,养精蓄锐,待明日晨起,再行商议同盟细节。这是盟主的第一道命令。」

对于妖刀暂时由谁保管、金环谷的俘虏如何处置等等,也都做了明快的指示,众人无不凛遵。

祭殿内七玄大会召开的同时,苏合薰也依耿照的安排,伺机与盈幼玉、郁小娥联手,发动夺还冷炉谷的反击战,差不多就是林采茵偕豺狗精锐,赶赴祭殿驰援之际。

金环谷好手本就不多,在越浦城、弃儿岭折损泰半,拔尖儿的四大玉带中,南浦云、诸凤琦已死,云接峰重伤昏迷,鲜少露面的「云风成雨」岁寒深自十九娘失势后便没再出现过,或离或叛,等若无人;主心骨的锦带豪士,被陈三五的沉水古刃宰了个七零八落,死的远比活的多,押阵的豺狗一去,黑蜘蛛早已倒向耿照这一方,岂能抵挡苏、盈二姝为首的娘子军?

天罗香群芳积怨既久,反攻之势锐不可当,战不多时,金环谷死伤过半,余者战意全消,纷纷投降,失陷多时的冷炉谷终于光复,炬焰海中响起一片莺声燕唤,少女们喜极而泣,激动相拥,颇有隔世之感。

而这一波光复行动,在姥姥、雪艳青偕七玄诸首脑现身时达到最高潮。蚔狩云对众女抚慰再三,并宣布七玄千年以来,所等待的天命龙主已于此世回归,今夜的反击之战,便是龙主一手策划,授命苏合薰等执行的结果;七玄统合在即,此后七宗便是一家,明日龙主将会现身与众人相见,天罗香自门主以下,将以龙主股肱之臣尽心效力,共创大业——「喂,老虔婆这样大吹法螺没问题么?」

听着少女们欢声雷动,连媚儿都不禁双臂环胸,蹙起柳眉。「小和尚……我是说他到底做不做这个盟主,谁也没把握,我瞧他那不情不愿的模样,十之八九要黄。蚔狩云吹成这样,到时候怎么收拾?」

符赤锦抿嘴一笑。「她越是没把握,才越要说成这样。这叫『骑虎难下』。」

「又不是让她骑!大方什么?」

媚儿冷哼一声,暗忖:听说老虔婆年轻时颇有姿色,好在如今老得皮都皱了,雪婊子又是男人婆,穿了女子衣裳都没甚女人味,小和尚该是没兴趣骑。只是满谷子青春少艾,妖妖娆娆的,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须得与大奶妖妇好生商议,看紧了小和尚,以免他得意忘形,又去沾惹其他女子。

符赤锦见染红霞神色凝重,虽与雪艳青并肩而立,两人颇有相投之感,但毕竟蚔狩云说的每一句话,莫不触及七大派的逆鳞,落在水月出身的染二掌院耳里,怕极不是滋味,贴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柔声道:「激励众人的话,做不得真。你要想,是他出谋划策、以身犯险,救了这些个少女。若不是他,这些女子恐受恶人侵凌,或已受了恶人侵凌,遭遇悲惨;说些话让她们振奋一晚,明儿打起精神来继续过日子,也是好的。」

染红霞于此并无指摘,其实心中迷惘更多于反感,有点找不到自身立场的错愕与茫然。她之所以留在冷炉谷——当然不是为了耿照。她对自己反覆提说——也是想亲口问问蚕娘,以天覆功烙于自己体内的真正动机;转念之间,想起符赤锦的悲惨遭遇,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不免令二掌院有些无措,不安地动了动娇躯,迴避的目光眺向远方,彷佛要驱散这份歉咎似的,喃喃说道:「或许……这也算是好事,对不?」

符赤锦的美眸眯成了两弯,轻挽着她修长的藕臂。

「我觉得挺不坏。」

双姝相视一笑,已毋须再言。

荒野山间,耿、明二人一前一后,缓缓收功,端坐其中的胡彦之面色丰润,一反先前的枯槁,直是判若两人。他紧闭双目,神游物外,徜徉在新铸成的体内诸脉间,多留一刻,心中便多一分体悟。

耿照经验丰富,不欲打断这最关键的时刻,振臂一扬,一旁林影之间,荆陌率领数名黑蜘蛛现身,显是自他出谷以来,禁道便不曾落下其行踪;耿照明知如此,却未稍置一词。

他以手势示意,让黑蜘蛛取来担架,将老胡抬回冷炉谷,交符赤锦照拂。荆陌颔首,要不多时,携胡彦之消失于幽影中。明栈雪调息恢复,抹去额际密汗,嫣然笑道:「你匆匆忙忙出谷,舍了山呼万岁的大批膝盖不管不顾,总不会是为了救人罢?为了你那结义兄弟,你已两度放走了鬼先生,这样好么?」

耿照淡淡一笑。

「我没打算放过他。现下,才是算总帐的时候。」

单手负后,迈开步子,只撇下一句。「你来或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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