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百九二折 换骨脱胎,天蚕冰覆

背着兄长踽踽行于甬道,胡彦之心中百感交集。

鹤着衣择徒谨慎,并不随便散叶开枝,他幼时在真鹄山学艺,虽贵为掌教的亲传,却无嫡系亲厚的师兄弟照拂,常被成群结党的他观弟子欺侮,养成了胡大爷日后独来独往、好替人打抱不平的脾性,始终坚持与弱者站在一边。

小胡彦之挨了揍,从不向牛鼻子师父告状,反借故在外游荡,往往要拖过斋堂结斋、乃至全观熄灭灯烛之后,才悄悄溜回竹庐。只是牛鼻子师父彷佛有天眼通天心通,明明平日也不怎么管他,偏生这时,总会在房里厅上持卷坐等,几上搁着清水棉巾跌打酒,一派悠闲自若。

鼻青脸肿的男童在窗外徘徊半晌,扔石砸牖、声东击西,装过了猫呜枭啼耗子娶亲,都支不走身形微佝的高大道人,眼看是躲不过了,才死了心推门而入,颇有引颈就戮、慷慨赴义的气魄。

「师父给你报仇,好不?」

牛鼻子师父蘸着跌打酒给他揉瘀,小胡彦之本想充好汉,撑不过三两下,疼得呲哇乱叫,挤眉弄眼。

「别吧,挨揍够丢人的了,怕别人不知道,专程到朝会上说么?你也老大不小了,揪着一把胡子打人家小道僮屁股,能看么?小心给人逮着借口,把你从掌教的位子上撵下来,你脸皮厚倒是无所谓,我还想做人哪。」

男童撇了撇小嘴,一脸老气横秋,教人看了又气又好笑。

初老的微佝道人点头称是,颇为受教的模样。

「要是……他们改天又欺侮你,那该怎么办?」

男童露出「不是吧你」的表情,夸张地挑起眉毛。「什么改天?明天就来啦,你以为我每天日子怎么过的?我一个小孩子容易嘛我。还有,他们是几个人揍我一个,不是欺负我,别仗着交情老,下回再乱说我跟你急啊,口无遮拦!」

「……有什么分别?」

老道笑眯眯地给他推瘀,一点儿也不生气。

「他们人多我只独个儿,他们气力大我年纪小,打不过就教人给打了,这叫做『揍』。物什他们抢走了,以后我长大武功练好,总能抢回来,反正都是些小玩意儿,丢了就丢了,也没甚了不起。

「但我说出的话、相信的事,便是打死老子,也决计不改口!话说回来,他们也没有打死人的胆量。我就是挨了顿揍而已,谁能欺侮我?」

男童扬眉一笑,有着超越这个年纪所应有、连大人也自愧不如的洒脱,便是鼻青脸肿,眉目之间的昂扬神气,却较平日俊秀的小脸更令人心折。

道人微微一怔,一会儿才低头含笑,继续给他推化瘀肿。「那我就不多事啦。他们这么浑,你别太欺负人家呀。」

「没事!」

男童潇洒一挥手。「一帮屁孩啥事不懂,老子不同他们计较。」

「只是说『老子』还是不好。过两年再说吧,嗯?先忍忍。」

「也行,是卖你一个面子啊。」

「真是多谢了。宵夜我请吧?」

其实哪有什么宵夜?不过就是斋堂结斋前,牛鼻子师父叫人留的些许剩菜,再下两碗白面拌点麻油,以免冷了糊成一团,最多就是让厨房熄灶前再给他煮碗鸡蛋豆腐汤。

管厨的火工老道,对这个老让掌教不能按时请斋、非捱到深夜才就着冷汤冷菜进食的小鬼极是光火,青帝观于熄灶灭烛有严苛戒律,以免修道者囿于缗帛,疏于道心,而鹤着衣律己甚于律人,不敢为掌教坏了规矩,只得在灶烬中埋几只白薯,灶上写著「灰中无玉可成器,掌教琢罢且疗饥」,笔走龙蛇,可见书时火气冲天。

师徒俩满面炭灰,从余烬里扒出热腾腾的白薯,稀哩呼噜边吹边食的情景,胡彦之至今犹记。在真鹄山的童年,他从不觉得苦,成年后想来,居然都是些令人捧腹不禁的画面,虽然当时必也曾在心中偷偷寄望,有个能帮手打架的兄弟该多好。

挨揍也很闷啊!

若兄长也能在真鹄山长成,那就好了。

以他的资赋,说不定早继承牛鼻子师父的衣钵……不,定连天门百观也叫他一一说服,省了那些个无聊透顶的争逐虞诈,于武功道术上,皆卓尔有成。胡彦之虽离平望既久,琉璃佛子的大名总还听过的,关于他辩倒央土、南陵一众高僧的轰动事迹,放眼东洲怕少有人不知。

究竟是什么……让兄弟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是不是该更强硬、更积极地阻止七玄大会召开,避免事态发展到如今的境地?

武功高强、聪明绝顶的兄长,最后落了个经脉俱废、心智痴残的下场,他该如何面对十九娘,乃至母亲的质问?这难道全是兄长的责任,而自己真能够无愧于心么?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兄长,关于小妹面上那条疤时,兄长的心情,现在胡彦之总算能体会一二,饶是引路的荆陌身段婀娜,丰臀细腰,紧身水靠裹出的曲线无比傲人,他也无心多看,默默低头行路。

出得禁道,荆陌即让至一旁,胡彦之冲她点头致意,便即离开。

冷炉谷外星月低垂,背上所负并不比步履来得沉重,胡彦之越走越凉,料想山风夜露,阴湿之气刺骨,恐兄长感染风寒,忙搬运内息,一股暖意透过与鬼先生胸口相贴的「至阳穴」,源源不绝发散出去。

老胡所修习的「律仪幻化」,乃青帝观由外修内的一门特异功法,透过奔跑腾挪,能于经脉中行周天搬运,越是活动,真气越强,与道士静室打坐、存神观想的世俗印象大不相同。

鹤着衣大器晚成,内外修为直逾不惑之年,才逐渐崭露头角;知天命后,遍数天门十八道脉中,已少有抗手。这些年如鹿别驾等人野心昭昭,想尽办法要把这位掌教掼下,始终难以如愿,除鹤着衣处事滴水不漏,他那精湛的内功剑法亦是一大阻碍。

胡彦之毕竟是胤丹书之后,天资聪颖,心高气傲,总不能教他如同自己一般,熬上二三十年、累积败场无算,才得略窥武学之堂奥,是以在拣材授艺之上,鹤着衣亦煞费苦心,不惜折节外求,为他遍访诸艺名师,以补自身之不足。

当胡彦之从藏经阁中拣出《律仪幻化》的古卷时,鹤着衣着实吃了一惊,想到小男孩如野猴一般,成日上蹿下跳的,半刻也静不下,要他打坐观想,也不知是为难谁,如此说来,这套「律仪幻化」倒不能说不合适。

鬼先生经脉寸断,无法行气,就算盘坐抵掌,也无法将真气送入体内。老胡索性运起十成功力,放足奔跑,「律仪幻化」搬运周天,真气愈见畅旺,百骸内如温水流淌,浑身无一个毛孔不舒泰,暖洋洋地透过背心要穴漫入鬼先生胸口,为他驱走寒意。

胡彦之愈奔愈狂,将风松云月抛诸脑后,满胸抑郁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却无可泄处,蓦地一声长啸,朗吟道:「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夜别霄汉,秋山又几重!」

狂笑不止,苦涩的笑声回荡在荒岭间。

他非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消沉不久,灵机一动,喃喃道:「是了,那桑木阴之主神通广大,又与父亲有香火情,她若肯出手相助,兄长未必不能救治。」

打定主意,先将兄长携回十九娘处,延名医国手稳住伤势,再想办法透过耿照,与蚕娘前辈见上一面,那怕磕头求肯、卖命交换,也要求得高人拯救兄长。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忽然间,一股奇寒劲力刀一般掼入背心,胡彦之喉头微搐,腥甜溢满口腔,总算他应变奇快,靴侧打横单膝跪地,整个人向前平平滑出数丈,并未失足栽倒。

老胡本以为是心情激荡下,又逢真气鼓出,为夜凉所沁,竟尔受到内伤;略一细察,便知不是这么回事。

那怪异寒劲彷佛实刃,牢牢插穿「至阳穴」,令他动弹不得,只能佝着背维持跪姿,功体就像被捅破了一个洞,由刃隙间汩汩逸出,竟难遏抑。胡彦之适才运起功狂奔,血脉畅旺,运行之速,再这么逸出内息,不出半个时辰,内力点滴无存,形同散功,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七孔流血而亡;至于保住武功什么的,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老胡阅历丰富,纵使奔跑之际心情激动,要想无声无息暗算他,怕也没这么容易。他不是没想过鬼先生伪作痴呆、忽施暗算的可能性,但兄长经脉重创,连真气都度之不进,这是他和耿照都检查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胡彦之奋力抬眼,试图从荒湮蔓草间辨出敌踪,可惜只是徒劳。

身躯越来越沉重,刺骨寒意却一再拓展他的抵御极限,老胡牙关磕颤,连背心的透体剧痛似都麻木,眨巴眨巴的眼睑忽然一阵刺痛,扇下一片雪白盐花,他愣了老半天才省起是结霜。

(见……见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哗啦一响,背上负重倏轻,余光瞥见一物滚落地面,却非预期中的鬼先生,而是一团覆满霜华、冰茧模样的物事,草上之露、风中飔凉一遇此茧,纷纷凝附于其上,冰茧遂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增大,原本还能依稀辨出头颅肩膀等轮廓,未几已呈一团霜白,难分短长。

冰茧从周遭诸物中汲取的,远远不只水分而已。

茧下厚厚的草垫迅速枯萎凋黄,离冰茧最近的胡彦之,除了真气持续流失,更有「精元枯竭」之感,筋骨酸痛、眼干舌苦,周身虚乏得隐隐作痛,就算没有至阳穴上那记令内息走岔的锐薄寒刃,怕也挤不出一丝挪动身体的气力,心底骇异:「这是什么妖物,竟能如此攫人精元!我……适才所负,竟是这样的东西!兄长呢?他人又在何处?」

约莫一刻后,胡彦之已软乏仆地,意识模糊,这个谜底才终于揭晓。

「啪」的一声裂帛细响,冰茧表面迸开细缝,一只白皙姣好的手臂穿出冰壳,于月下散发淡淡青芒,彷佛来自冥泉,总之不似人间应有。

手的主人困难地剥开冰壳,彷佛还在适应全新的身体,片刻动作才恢复灵活轻盈,三两下破坏冰茧,坐起身来。那人上衫早已冻得奇脆,连同头顶的假发,于起身的刹那间粉碎四散,彷佛抖落一身旧皮,赤裸的肩背与光滑的颅顶线条优美,堪称无瑕,已超越男女之别,无论谁来看,都只能摒息赞叹,为此异乎寻常的魔魅所攫。

月华映出一张同样难辨雌雄的容颜,唇际笑意幽冷,胡彦之与他无言对视,神情既非恐惧错愕,甚至说不上愤怒伤心,只余说不尽的空洞。

「看到亲爱的兄长浴火重生,你难道不能高兴点儿么?」

鬼先生轻舒猿臂,伸懒腰似的,从残破的冰壳中袅袅而起,若非赤裸的腿间昂着弯刀似的狰狞长物,无论身形动作,活脱脱便是个绝世美人。「亏你适才奔跑吟诗之时,我心里还有点感动。」

胡彦之真气散尽,血肉精元又被吸蚀至甚,说是「吊着一缕游丝之气」毫不为过,难以开口,只拿凹陷的双眸瞪他,死活不肯阖眼,但毕竟剩不到半条命了,片刻便颓然垂颈,更不稍动。

鬼先生知胞弟命悬一线,但经脉初复,状况未明,未敢婆妈,就地盘膝提气,搬运数匝,确定周身无损、内力大幅提升,隐有将要突破境界的预感,只差一点未明,尚无法掌握,但已是自他习武以来,从未履足的至高巅顶;以眼下的状况,无论单挑母亲或古木鸢,鬼先生都有不败的自信,不禁嘴角微扬,低头看着双手:「原来当年父亲武功大成时,便是这般感受!难怪人人都说我不如他,此番因祸得福,两相对照,确有不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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