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游乐园

yuщángsんě,me 十七 夜莺(一发完)

“我才没有……”你小小地反驳了一句,管家但笑不语,又伸手理理你的袖口,你低着头盯着桌面,已经被女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支带着露珠的玫瑰插在花瓶的清水中,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把他的嗓子治好。”你抬起头来看向管家,“我想听他唱歌。”

“是,大小姐。”管家笑着向你鞠了一躬。

——

“杜克特医生的药有效吗?”你问。

你刚刚结束下午的工作,管家告诉你利亚已经按照杜克特医生的药方开始治疗了。

“利亚先生在花园里看喷泉,您应该去看看他。”管家笑吟吟地补充道。

所以你来到了花园,利亚正斜斜地倚在长椅上,闻言抬头瞥了你一眼,眼波凉凉一转,薄眼皮垂下来,又继续盯着喷泉,好像在思索些什么,落日把他的长发染成柔和的橙粉色,风一吹,潋滟一片。

“我去过很多地方,”利亚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他的嗓子好转了一点,虽说依然沙哑,但至少听得出原本的纯美音质了,令人联想起大片平坦的沙漠,浮光略过细沙,蝎尾点开涟漪,“见过很多人。”

“我也见过很多人,”你说,利亚拍了拍长椅,示意你坐下,你站在原地没动,“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王公贵族,富甲一方的商人,我都见过。”

利亚执着地拍拍椅面,半昂着头和你对视,灰眼珠被夕阳照得几近透明,你只好坐下了,风摇动灌木,喷泉溅起的水雾渗进沙土。

这是你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你觉得足够听见他的呼吸声——甚至心跳声了,于是你屏住呼吸,但你依然只听见树木摇晃的沙沙声,和水珠撞进水面的哗啦啦声,你转头,恰好撞进他的眼眸,铅色的,水晶般的眼睛。

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迅速扭开头,干咳一声,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但我没去过多少地方,”你说,“我很忙,除非是不得已,不然我不会出远门。”

利亚偏着头看你,似乎在鼓励你多说一些,你终于想起来值得一说的事:“我去过王国最南端,那时我还很小,我记得……”

你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我记得南部有丛林,蝴蝶大得像鸟,会一群群地趴在树上吸树汁……”

“那是我最开始表演的地方,”利亚轻声说,“篝火晚会,半边天都被照成红色,我站在最中间,透过人群能看见树干上的蝶群,它们的翅膀五彩斑斓,鳞粉闪闪发光,彩色的图案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你听得出了神,喷泉溅起水帘朦胧,日落的红恍惚间成了火光的红,年轻的歌者银发白袍,人群的目光筑成舞台,火舌在无数痴迷眼睛中灼灼跃动,试图舔舐他的衣角,他的眼神越过他们触碰蝶群,蝶翼无声翕动,口器深深扎入树干,汲取汁液如同观众汲取他的歌声。

你终于听见了他的呼吸,轻缓悠长,像蝴蝶穿过林木。

“等你的嗓子好了,”你不由自主地开口,“为我唱首歌……好吗?”

最后那两个字软化在你的喉咙里,犹犹豫豫,黏黏糊糊,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一个好吗,他不过是歌伶,你要求他唱歌天经地义,你大可不必征询他的意见,但你就是这样做了……你有些懊悔,等等,他为什么还不给你回应,这一点懊悔又转成了恼怒——你都这个态度了,他怎么还不赶紧说好!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着想给你献唱!

“你想听什么?”他问。

你那还没来得及聚集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都可以。”你说。

——

夜莺的歌声曾传遍整个大陆。

他的眼睛曾倒映大漠的星空,黄沙被吹成雾,纱一样拂过他的衣角;他的嘴唇亲吻过北方的雪花,纯白在艳红中洇灭,呵出的白雾凝成睫毛上的霜晶;他的长发被海风托起,甲板嘎吱作响,巨鲸在远处喷出呼吸,水柱连接天地;他的脚踝被深草淹没,云淌进溪河,牧人与羊群驻足眺目。

你们一圈圈在庄园里散步,坐在长椅上聊天,从黄昏到深夜,或者从深夜到天明,直到露水润湿你的长袍,直到管家把你拎进屋来塞进被子。

“利亚还去过西南的冈萨雷斯城——那座城里有一千座教堂,其中包括了教皇常驻的……”管家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你的嘴巴鼻子,好让你闭嘴。

“大小姐,您该休息了。”管家无奈地说道,“您明天下午与商会会长有个会面,要谈明年的合作事宜。”

“我知道,我不会弄砸的。”你不在意地把被子拉下来,迫不及待地想继续跟管家分享你没说完的话:“你知道吗,利亚他……”

“大小姐,”管家打断你的话,“您最近一直在谈论利亚先生。”

“是吗?”你愣了愣。

“是的。”管家看着你。

“我只是,只是……”你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解释的词来。

“我听利亚大人说,他打算在养好伤后离开。”管家说。

“他真这么说?”你惊讶地看向管家,“但我根本没看出来他要离开!”

“他也只是闲谈的时候和我说起,您可以自己去找他确定。”管家拉熄了床头灯,“您该休息了。”

你对着吊灯的黑影咬牙切齿,利亚要离开?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不和你说?一万个问题堵在你喉咙里,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你恨不得当下就翻身而起去找利亚问个明白,不行不行,你得休息,商会的会长是只该死的老狐狸,总想趁着你年纪小经验不足占点便宜……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被子里。

你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过了几个小时,又好像只过了一秒钟,女仆拉开窗帘,轻声唤你起床,你揉着眼睛坐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与会长的谈话果然不甚愉快,但你还是争取了一份足以让整个家族的人满意的合同,你顾不上换身衣服,砰一声推开了利亚的房门。

“你要走?”你问他。

利亚正坐在茶桌前翻看词本,银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唇边,越发衬得唇红肤白。

“我已经叨扰你很久了,等我的嗓子彻底好起来,我就不再打扰你了。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利亚说。

“我没有觉得你是打扰。”你走到利亚面前。

“但我觉得是。”他合上词本,抬眼看你,“而且我还有演出。”

“在哪?多少钱一场?”你问,利亚还没有回答,你又急急地说道:“多少钱我都能给你——反正你唱歌不就是为了钱吗?留下来,我能给你两倍,不,三倍!”

利亚还是没有说话,你双手撑在茶桌上,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我还能给你地位,只要我一句话,伯爵能获得的封地我也可以帮你要到,或者说把你引荐给女王……”

“我见过许多人,”利亚打断了你,“去过许多地方。”

这是你心平气和听他讲的第一句话,突然间再次听到,竟令你怔住了。

“南方的大人许诺我整个丛林的飞禽走兽,北方的大人说要给我雪境的宝藏,东方的大人愿意送我世上最强大的船队,西方的大人答应分我城池的一半。”利亚的语气很平淡,“但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有演出。”

“……我比他们更富有。”你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没有,你在心里悄悄算了算,你只是与他们平齐而已。

利亚闻言笑了,灰眸温柔:“当然,而且以后你还会更富有。”

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站在原地,觉得四肢都好像被放错了位,往这里摆不是,往那里摆也不是。

“留下来。”你说,“你也可以为我演出。或者在我的城里演出。”

“这不一样。”利亚看着你,轻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唱歌吗,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一定要去别的地方唱……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

“留下来。”你又说道。

利亚沉默。

“留下来!”你冲他喊道,这些日子收敛起的坏脾气一下子又爆发了,你抓起词本扔到地上,“我总会有办法让你留下来!”

“你不会。”利亚直视你,前额的碎发在灰眼睛里投下细细的阴影。

“我会!”你高喊,“我的姓氏仅次于王族!只要我想……”

“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

“你就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我什么也不会做,”利亚望着你,沉静地答道,“我会如你所愿地留下来,但你要记着,这并非我的意愿,所以我什么也不会做。包括爱你。”

“我才不在乎!”你大叫道。

“你在乎,”利亚说,“因为你爱我。”

“我不在乎!”你又喊了一遍,倒退两步,“我不在乎!”

你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变得这么尖,又高又尖,震得你耳膜发痛,视线模糊,你一下子看不清利亚的表情了,热乎乎的东西爬过你的脸颊,你摸到满手的水,你听见自己响亮地吸了吸鼻涕,他站起来走向你,你不想让他再看见你这幅模样,只觉得又气又痛,转身往外跑去。

你咚咚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你撞倒了端着瓷盘的女仆,撞倒了正在擦灯的男仆,还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两次,第一次你恶狠狠地推开了试图来扶你的女仆,第二次你再次伸手去推那个在你面前蹲下的人,可那人并不准备扶你,而是摸了摸你的头发。

“怎么了,大小姐?”管家问道。

你放声大哭。

你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你语无伦次地说起刚刚的对话,他要走,我要他留下来,我说给他钱给他地位给他封地,他还是要走,我留不住他,我留不住他……到最后你只会重复一句“他要走”,老管家有耐心地应着,不停地往你手里塞纸巾。

你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房间,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你只记得你那位老管家一直在身边陪着你,像另一位父亲。

半夜你因为口渴醒来,闭着哭肿的眼睛想去床头柜摸水杯,你刚伸出手去,水杯就被塞进手心。

你费力地撑开被泪花粘连在一起的眼皮。

你看见利亚站在你的床前,你的视线还很模糊,月光在他头发上晕出一圈毛绒绒的光圈。

“我听见你哭了很久。”利亚说。

你咬住嘴唇。

“没关系的,”利亚的声音比月光还清澈,“这是你第一次动心,痛一点没关系的。你会好起来的。”

你不这么觉得。

你闭上眼睛,眼泪细细地淌过眼角,很快打湿了枕头。

——

“让他走吧。”你说。天已经大亮了,这个时间你本该在处理公务,但现在你还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管家也不催促,只让女仆把早餐端进来。

“您确定吗?”管家问。

你点点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你哑着嗓子开口:“我要休息一段时间。休假。”

你本以为管家会劝阻你,可他没有,他只是轻轻颔首,问道:“您想去哪?”

“南方。”你说,“我要去南方。”

利亚在下午离开,他本想和你告别,但你拒绝了,你选择躲在窗帘后目送他,他坐进马车前频频回头,视线与你的窗户相接,你紧了紧手心的窗帘,把自己藏得更紧,那辆载着印有你的家族标志的马车,从大门口缓缓离开,你松了手,窗帘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就像你的心。

你在第二天启程,去南方待了十来天,南方的丛林与你记忆力无异,还是有着血管般的河流与筋脉般的树根,巨大的蝴蝶匍匐在树干之上,斑斑点点的光透过树叶,蝶翼上的色块粗糙而艳丽,细长口器深埋于树皮之下。

你参加了他们的篝火晚会,本地人把兽皮围在腰间,彩色羽毛串成项链与耳饰,年轻人在火前快活地唱歌,你坐在树下,远远地看着。

“你知道利亚吗?”你问走过来邀你跳舞的女孩。

蜜色皮肤的女孩眼睛一亮:“当然!您也知道他吗——神吻过的夜莺?他的歌声能让寒冰化开,他的……”

女孩又说了些什么,你没有再听下去,蝴蝶翅膀在你头顶轻轻扇动,鳞粉跌入你的眼里,你抬手揉了揉。

接下来的几天,你又陆陆续续听了不少其他关于利亚的故事,比如他神秘地出现在村民的聚会,比如利亚是怎样让全城的人疯狂,比如领主邀请了五次利亚才愿意去他的庄园表演,比如表演第二天利亚就离开了这里,把领主给他的报酬全部赠给了福利院。

利亚的面容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休假的最后一夜你梦见了与他的初见,长衣纷飞,肤白胜雪,唇红似血,无数掌声将他托起,聚光灯点亮他的睫毛,你失手摔碎酒杯,碎玻璃拔地而起凝成冰牢,霜花爬上歌伶足踝,青紫血管在透白的皮肤下蜿蜒,纯金王冠压得他直不起腰,大雪冻住他的长发,台下人无知无觉大声欢呼,直到最后一丝血色从他唇上褪去,直到他唱出最后一个音节,呵出最后一口热气。

直到夜莺困死于权贵牢笼。你的牢笼。

你自梦中惊醒,心脏依然砰砰直跳。

他们说他是失去双翼的天使,是神吻过的夜莺,这称赞里暗含凶险——天使失去翅膀,可不就是一只伸出手就能捉住的脆弱小鸟吗?无数人为他打造黄金鸟笼,我爱你,他们对利亚说,让我豢养你吧。

利亚早知道这不是爱。爱是树最终放走枯叶,是花等春风第二年再来,是不约束,是给他自由。

还好最后你放他走。你扶着窗槛心想,你看着天从雾蒙蒙的灰到红透,是日出,是你与他看过的日落。

十几天下来积攒的公务让你忙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有了喘口气的时间,你本打算在家待上一天,看看书,然后大睡一觉。

“去听场歌剧吧。”管家往茶几上放了一张门票。

你兴致缺缺地摇摇头,连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歌剧的兴趣都没有。

“去吧,”管家又说,“您会喜欢的。”

你还要再拒绝,管家却态度坚定地唤来了女佣把你拖起来梳洗打扮,真是的,你拗不过他,出门前瞪了老管家好几眼,他笑得很是神秘。

还是你熟悉的包厢,你窝在沙发里发呆,两口一杯香槟,还没开场就已经晕乎乎的。

灯光暗下来,观众静下来,你把香槟杯放到一边,你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

歌声响起的一瞬间你如遭雷劈,你半张着嘴,仿佛被这过于美妙的声音贯穿了,你霍地一下站起身来,酒精使你跌跌撞撞,香槟杯又碎了,碎在你的包厢里,你撞在门上,侍者担忧地推开门来,你口齿不清地开口:“谁……这是谁?”

“是利亚先生,误入人间的天使,神吻过的夜莺,”侍者说,“他从上个月开始在我们这常驻演出,每月两次表演。”

“常……常驻?”你吃力地问道。

“是的,”侍者自豪地笑了,“利亚先生一般在一座城市只停留一个月,但是他上个月与我们剧院签订了协议,他以后每隔半个月都会来我们这进行一次演出……”

为什么?夜莺为什么会在这里徘徊?你又欢喜又疑惑,想问问看原因,又害怕知道结果,你向侍者道了谢,回到包厢坐好。

整场表演你都如坠云中,你扒着栏杆往外看,你不知道利亚有没有看见你,他的视线略过你好几次,好像有停留,又好像没有。

“您想要给打赏吗?”侍者在演出结束时敲开你的门。

对,打赏,对。你手忙脚乱地翻找起钱包,天,你因为太不情愿出门,竟然什么也没带,你懊恼得要命,又不愿意这样离去,你抬手按揉额角,正好碰到了发钗。

这是你从南方带回来的发钗,一支孔雀羽毛。

你忙不迭把它从头上拆下来交给侍者,“要告诉利亚先生这礼物来自您吗?”侍者问,你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要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在等待中过得飞快,歌剧演出的当天你足足提早了半个小时到达剧院,侍者引着你来到包厢,你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像等待老师上课的学生。

利亚第一次挽起了长发。

你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他。

银发松松地挽着,细长羽钗随意插在发间,一点蓝绿在银白间闪耀,翠色眼睛若隐若现,越发衬得后颈白皙,他抬起头,望向你的方向,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你往后靠回到沙发上,一颗心终于落下。

两小时的演出很快过去,你一直等到最后一盏灯熄灭才离开剧院,观众们都散去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夜风穿过月钩,缠在你的腕间,你抬眼看去,树下站了一个清瘦的人影。

利亚倚着树,长发被你送的羽钗束起,你迎着他灰眼睛里满溢的温柔月光,一步步走向他。

“初次见面。”利亚向你伸出手来。

你微微一愣,随即笑了。

“初次见面。”你握住他的手。

第九十九天,你们的故事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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