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游乐园

yuщángsんě,me 十七 夜莺(一发完)

8城里来了新的歌伶,他的长发比柔云更白,他的肌肤有珍珠的光泽,他的歌声令黄莺羞愧,他的美貌令月季枯萎。

你听着朋友绘声绘色的描述,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那又如何,还不是个歌伶而已?

你半推半就地跟着他们来到剧院,最好的包厢早已为你备好,你在红天鹅绒沙发坐下,金色的香槟在细长玻璃杯里冒着气泡,你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等待帷幕拉开。

利亚的歌声先于他的人影出现,那声音让你立刻坐正了,握着香槟的手凝固原地,细小气泡破碎如钻,纤细的杯颈被你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不自觉搭上围栏,你上半身倾出栏杆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厚重帷幕一点点拉开,人群欢呼如失去理智的兽,他轻飘飘站在台上,肤白胜雪,唇红似血。

你猛地松了手,玻璃杯碎在一楼,酒液溅进人群,那么一点声音惊不起波澜,却好像被利亚捕捉到了,他微微偏头,目光往你的方向一扫。

你发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你在房间里待了整天,他的歌声仿佛渗进了空气,黏膜般裹着你的皮肤,你透不过气来,脑子里重复播放他侧头看向你的那个画面,灰眼睛,你嗅到阁楼里潮湿的空气,木地板吱呀一声,蝙蝠急匆匆闯出窗外。

第三天你决定杀了他。

你把这道指示告诉管家,他低头称是,你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不忍,怒火一瞬间吞噬了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杀了利亚,一个低贱的歌伶,一个光凭嗓音就能让人为他下地狱的下贱胚子,你所有朋友都为他入迷,就连上了年纪的老管家都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意,你无法再旁观这种荒谬的事——可笑,一个歌伶!

你冷着脸重复了一遍你的命令,管家收敛起了动摇,你知道他会办妥这事,老管家一生都为你的家族鞠躬尽瘁,他不曾令你的父亲失望,也不会令你失望。

你在管家转身走出两步时叫住了他。

“别让他死得太难看。”你说。

死亡不是毁坏,你不是破坏狂,对毁坏艺术品没有兴趣。利亚就是一件雪堆玉砌的艺术品。他的皮肤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

因此有传言说利亚是误入人间的天使,神不忍看他被人类当作异类,便把他的羽翅化为长发,如山尖浓雾般纯白的齐腰长发。

你对此嗤笑不已。一帮没见识的家伙,什么天使,不过是种怪病罢了。

按你的计划,利亚将在两天后的夜晚死去,他将披着星光缓缓倒下,捂着喉咙喘息颤抖,哀鸣是他的绝唱,月光照亮他的长发。这将是利亚最后一次打动人间,这是最好的安排。

你解决了心头大患,第四天你浑身轻松,你在清晨的雾里散步,在黄昏的秋千边读书,在枝型烛台边练习钢琴,最后你沉沉睡去。

次日夜里你靠在摇椅里读书,银月一点点爬上树梢,窗外灌木摩擦的沙沙声令你心烦,寒鸦嘶嚎划破天空,你倏地打了个冷战,你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候在门外的管家被你吓了一跳,你顾不上向他道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不要杀他。”你说。

“他们已经去了……”管家为难地答道。

“把他救回来。”你说,你直视管家的眼睛,“带到我面前来。”

老管家从不令你失望。

利亚在一个小时后被丢到你的面前,去制止这一行动的人不够迅速,利亚已经喝了被下了毒的清水,他们为了救他不得不给他反复催吐,现在他疲力尽地蜷缩在你的地毯上,多次呕吐使他面容浮肿,眼白里布满道道血丝,瞳孔放大,视线涣散,汗湿的长发沾在嘴边,筋。

你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呓语,那声音粗嘎至极,简直像是一小时前你在书房里听见的那声寒鸦嚎叫。

你撤回脚,他又低低地哀鸣了一声,还是这样的声音。

你猛地意识到,毒药没有杀死他的身体,却杀死了他的嗓音。

这是你认识利亚的第五天。

——

“他醒了。”管家说。

你抓着书的手一紧,封面揉出一道皱痕,恰好斜在两字之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

“知道了。”你说。你不急着站起身来,只扬扬下巴示意管家出去。

利亚睡了整整一天,残存的毒药烈火般焚烧他,使他在昏迷中发出低哑的呜咽,生理性干呕使他身体弓成虾米,银白长发乱糟糟蓬成干草。

他醒了,他是否已经发现自己失去了嗓音?他会为此恨你吗?你想象着自己走进房间时他的反应,他会扯着嗓子对你吼叫,还是不管不顾冲上来揍你,他最好不要这样,他还很虚弱,冲动鲁莽只会让他境遇更糟糕,如果他识趣……如果他识趣,他会跪在你面前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吗?

他是卑微的伶人,卖笑的小丑,他一定擅长这个。你的心脏抽动了一下,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期待的情绪电流般钻过你的血管,你手指颤抖,把手里的书反扣在桌面上,站起身来。

你在推开房门前犹豫了,你希望他不要大喊大叫,昨晚那声音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怎么会有生物能发出这种声音?让你联想到刮擦木板然后硬生生断掉的长指甲,或者在石壁上留下白痕的石子,你打了个寒噤,心中抗拒更甚。

你还是推开房门,利亚正倚坐在床上,听见响动转过头来,长发在他肩头如银瀑般流泻,灰眼睛看向你,一片云,你在他眼里看见灰色的云。

利亚没有大叫,也没有哭泣,他只是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好奇着你,虹膜清透。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了指你。

“对,是我干的。”你说。你挺直腰,准备迎接他的情绪骤变。

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气音轻轻的,只惊动了空气中跃动的浮尘,便把视线移开了。

他怎么不问你为什么这么干?你准备了一肚子的台词来应对这问题,可他根本不问,这算怎么一回事,你梗得难受,杵在原地,觉得自己傻透了。

“我本来想杀了你。”你硬着头皮开口。

这句话换来了利亚一点反应,但也只是一点,他闻言瞥了你一眼,又继续盯着窗外。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你问他。

利亚摇摇头,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说了句话,却没发出声音来。

“你说什么?”你问。

利亚放慢了速度重复,让你看着他的嘴唇,你分神了一秒,他的嘴唇还是很苍白,却并不干燥,大概是刚喝过水,甚至还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他真像雕塑。

我——知——道——为——什——么

你跟着他,拼出了这句话。

“你知道?”你冷笑,“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一个靠嗓子过活的下等人,唱几支歌儿迷倒几个没脑子的贵族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觉得他们会为你痴狂多久?三天?五天?你觉得一个星期后还会有人记得你吗?你有什么资格揣测我的想法?”

利亚安安静静地听着,长睫毛上仿佛缀了霜,抖一抖落进眼底,化得无声无息。

你越说越尽兴,往前走了两步,恶意地打量他纤细的脖颈:“哦,或许你不是靠歌声让他们发疯,好嗓音应该有更好的用处——告诉我,谁能让你唱出最美的歌?我该向他登门赔礼才是,我可是让他失去了不少乐趣。”

不知为何,你越描述那个假想人,越是气得几乎想掐死他,你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在他咽喉处一挑,细白肌肤触手温凉,他终于有反应了,他抬眼看你,又用唇语说了一句话。

“你,你说什么?”你卡壳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利亚更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你看清了。

别紧张,我又没有怪你。利亚说。

他让你别紧张?他不会是疯了吧?你错愕地望着他,他居然安抚性地对你露出一个微笑来。

你心中荒诞感更甚……

“紧张?”你惊愕地反问他,“我紧张什么?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利亚不回答,你提高声音冲他喊叫,握着拳头来来回回地走。

“我有三个爵位可以继承!”

“你只是个歌伶!”

“不怪我?你以为你有资格怪我吗?可笑!”

“我才不需要你原谅!”

你吼得自己都开始头晕了,还几次差点把拳头挥到利亚脸上去,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依然稳如泰山地坐着,睫毛都不带颤动一下,只时不时对你说几句“别紧张”,你甚至从他眼睛里看见了隐隐约约的无奈。

你喊得又累又渴,声音沙哑得和被毒哑的他没什么两样,你气喘吁吁,跌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里,喃喃自语道:“我会杀了你。”

利亚望着你。

“我真的会杀了你。”你提高声音对他说。

他慢吞吞地动了动嘴,总算是说了一句不同于“别紧张”和“我没有怪你”的话。

你不会,你爱上我了。他说。

你大脑轰的一响,抓起手边的花瓶就砸过去,你平日里并不是性情暴戾的凶恶之人,因此在花瓶脱手瞬间你便隐隐产生悔意,快躲开,这三个字梗在你的喉头无法脱出,最终你只是睁大眼睛,张着嘴巴,看着花瓶朝他飞去。

他安安稳稳地坐着,平静地,无奈地凝视着你,连头都没有转开。

砰。

花瓶擦着他的鼻尖过去,义无反顾地撞在墙壁上,碎瓷片哗啦啦落下,被棉被接得悄无声息。

你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利亚看着你,努力想要保持嘴角下沉,灰眼睛却一点点弯起来,笑意像一朵逃离春天的花,啪,在他眼睛里被一缕风勾住了,按捺不住地绽放开来。

你爱上我了。利亚宣布。

“滚。”你嘴里蹦出一个字。

第七天是糟透的一天。

早晨你让管家把利亚赶紧送走,又在马车即将驶离庄园时对仆人大发脾气——“卑贱的歌伶不配从大门走,让这蠢货给我调头!”你喊道。

车夫吓得瑟瑟发抖,把马抽得嘶鸣不断,调头时差点撞倒一旁的雕像。

利亚从庄园的后门离开了,五分钟后你再次对管家发怒,怪他给利亚安排了装饰有你家族徽章的马车——“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那只该死的报春鸟在我家了!我的名声会被毁掉的!”你烦躁地把抱枕蹬到地上。

“大小姐,那您想怎么办呢?”管家叹着气问你,“庄园里的马车都有家徽呀。”

“那就去外面找别的马车!”你把抱枕踢得老远,管家弯腰捡了起来。

“大小姐,那需要时间。”管家说。

“把他追回来!”你说,“找到别的马车再送他走!”

于是利亚又被追了回来,原模原样地给再次塞进那个房间。

但你并没有立刻去找利亚。两个爵位继承人的日常生活可不止跳舞骑马读诗,让家族保持良好的运转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的书桌上总是堆满需要处理的文件。

你暂时性地忘记了这个银发灰眼的大麻烦,一直忙到管家进来提醒你吃饭。

“马上。”你看了一眼窗外,月亮升得老高。

去餐厅的路上会经过利亚的房间,你在门口踌躇了两秒,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疑惑你会进来,还指了指角落里的那把椅子,示意你坐下来,太可笑了,就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等他们找到没有我的家徽的马车,你就该离开了,”你说,“我的家徽不能被一个佞宠玷污!”

好。利亚说。

“我要你离开这座城,永远也别回来。”你说。

好。利亚又说。

你一下子想不到该再说些什么了,只瞪着他。

你说你会杀了我。利亚说。

“对,再敢出现在我的地盘,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说。

无奈又从他眼睛深处涌了出来,他看你的眼神让你觉得他想摸摸你的头,你警惕地倒退一步。

爱不是错。利亚说。

你不明所以地皱眉。

你可以爱任何人。利亚又说。

他知道个屁。你心想。那是对你的身份的侮辱。

利亚的嘴唇恢复了不少血色,红艳艳的一开一合,像正在捕食的花,你,爱,上……

你赶在他说出最后一个词前转头离去。

——

说起来真是奇怪,管家办事一向迅速稳妥,这次你不过是让他找一辆没有家徽的马车——又不是什么珍奇异宝!他却一直没有找到,一转眼十天过去,利亚依然住在庄园里。

“今天能把他送走吗?”你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抬头看向管家。

老管家往你的玻璃杯里倒上白葡萄酒,答非所问道:“杜克特医生说,利亚先生的嗓子可以治好。”

“管我什么事?”你说,“等等,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让人请杜克特医生给他看病?”

“是我以您的名义把杜克特医生请来的,”管家头也不抬,把你面前的蛋糕碟撤给女仆,“利亚先生的嗓子是因您而坏的,我想,您有义务帮他治好。”

“这是教训。”你大声说,“好教他明白别招惹他不该招惹的人!”

“我不记得利亚先生有招惹您,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罢了。”管家说。

“你帮他说话?”你惊愕地睁大眼睛,“你是我的人!你怎么可以要帮他说话?”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来直视你的眼睛:“我对您的父亲发过誓,在他走后会好好照顾您。”

“那你还……”

“大小姐,利亚只是一个外人,我怎么会帮他说话呢?”他截住你的话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您想要他死,我立刻安排人去杀他,您希望他死得好看些,我为您找来最好的毒药……弄死一个伶人算不上什么大事,人们也许会震惊一段时间,但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忘记利亚,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是现在您决定不杀他……”管家顿了顿,继续说道,“哑巴不能发出声音,但能说话。活人都能说话。”

你知道管家说的是对的,你感到喉间干涩,只讷讷地应了一声。

“这是一层原因,”管家伸手按在你的肩头,“另一层原因,则是我的私心。”

私心?什么私心?这私心最好和利亚无关!你高高挑起眉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也不知道你的表情是有多明显,老管家笑着叹了口气:“当然与他无关。这是关于您,大小姐。”

“做一个大家族的家主并不容易,可您一直做得很好——太好了,很多时候,我甚至会忘记您还没有成年,您还只是……”

“我不是小孩。”你打断管家的话,挺直腰背,“从父亲离世那天起,从我成为家主那天起,我就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知道,”管家又笑了,皱纹温和地舒展开来,“但我是看着您长大的。”

你又不吭气了。

“大小姐,您一直都很懂事,”管家直起腰,“我知道我这样也许不对,但哪怕是偶尔也好,我希望能做些您想做的事,如果您想……”

“我没有爱上利亚!”你腾一下站起来,差点撞倒管家。

“我没有说您爱上他。”管家理了理你的领口,“我只是说,如果您想去看看他,或者听他唱歌,这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事。”管家说,“不需要这么压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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