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旧事

第七十章 荼蘼 (二)

小枝撇了嘴,仍是揪着他不放,“什么姐姐亲姐姐么,你”

她忽地顿住不说了,因看见他的眼眶边泛起了浅淡的红,而那双与往日里一样平静的眼睛里,也盛了一些她无法理解的y影。

她的心里一紧,却噘了嘴,赌气般地把手上的东西摘下来扔回原处,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暑过去,一样样收起那j件首饰,仍旧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他回过头看着老常,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还该怎么样和他解释。

老常却什么都没问,像那个时候救他收留他,却从来没问过一声他的来历一样,自顾自背着手慢慢地步到门口,回头没事人般地道,“小子,收拾完了,就回来做事吧。”

冬去春来,彻底回暖前,总有j场下不停的雨。

初春的雨水慵懒地碎在屋檐瓦砾间,这样的下午辰光总带着j分说不出来的闷气。

小暑坐在角落里修一根表带,老常坐在店堂前面,拆卸着一只西洋钟的钟壳。

小枝坐在小板凳上,拿了一把剪子,用一摞废纸专心致志地剪窗花。

各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做,屋子里很静,除了螺丝刀摩擦在金属上的声音便是剪子轻微的咔嚓声。

那个nv人就是这时候过来的,只听“吱呀”一声,店堂的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埋头坐着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她叁十上下光景,相貌稀松平常,一手抱着只布袋,另一只手拎着把s漉漉的伞,没有半分犹豫地走进来。

借了灯光才看清,她洗旧的豆绿se棉袍和刘海各被雨打s了一半,她却顾不上去管,拢了伞,就抱着布袋走到老常面前,打开来,里面装着个方方正正的无线电。

老常瞥了一眼,淡淡问她一声,“要修”

nv人微一点头,“声音时有时无,不知道是什么mao病。”

老常看着那无线电,却不急着去拿,也只是微微点头,“搁着吧。过两天来拿。”

nv人应了一声,又拿起伞,慢慢地出了门去。

老常仍不去拿那无线电,就任它这么搁在布袋里,照旧埋了头闷声不响地拆卸西洋钟的表壳。

nv人来取无线电是在一个礼拜后。

那天,老常像早知道她要过来一样,早早就把那无线电用布袋装好了搁在边上。

仍是在那个时间,她推门进来。

与前一个礼拜比,她却是完全改换了一个模样,穿了一身簇新的绛紫se旗袍,头发烫了长长的卷子,嘴唇p子涂得猩红,是一副阔太太的装扮。

老常却好像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甚至连一句话,多看她一眼。

他默默地递过布袋,她便接了过来,连看也没有看,给了一些钱就匆匆地走。

j个月里,她又来了j次,每次来都是迥然相异的装扮,一次是学生装扮,又有一次穿得像个从乡下过来探亲的小大姐,唯独她要修的东西总是拿那只布袋装着,从无线电、暖手炉到钟台唱机,似乎家里所有能够修的电器都坏了一个遍。

她拿来的东西,老常从来不在店堂里修,等到她来的那天,他却总是能提前拿出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修好的。

小暑隐隐有些知道,与那nv人攸关着,常家父nv大概是藏着一些不能告人的事。

可是那又怎么样,他是没一点心思要去知道别人的秘密。

日子便仍只是一天一天的过。

天气越来越热,跨过一个春天,不知觉地就渡到了夏,很快又入了梅。

这一个夜闷热异常,小暑浑身是汗地热醒过来时,只看到窗外面一p泛红的天,不知道是j点钟,天亮了,或者没有亮。

他出去打了冷水,擦了一把脸,清醒来的同时,睡意也全消,g脆穿过后院走去店堂,想要继续做前一日没做完的活。

他推开门,店堂里却亮着灯,老常背对着他,正伏在案上仔细地写着什么,一小迭裁成条状的白纸搁在边上。

小暑怔了一下,老常转过头去,看见是他,也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可能是看到了不该他看到的。

他说了声抱歉,掖了门就要走,却被老常喊住了,他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语调温和如常,“小子,过来帮我忙。”

时钟上显示是凌晨四点多。

那一些纸条上原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每个字的笔划都细若蝇腿,老常握着一支特制的自来水笔,仍在慢慢地写。

小暑自然不懂写的是些什么,也没有问,只按着他的吩咐,把写满字的纸条卷成更细小的纸卷,用胶带封住,再排列到一只唱机的后壳里去正是那个nv人这一次送过来维修的唱机。

他坐在桌子这头,老常在那头,都有默契般的都不说话。

装完最后一个纸卷,老常拿螺丝刀拧上了唱机的盒盖,顺手从桌底下拿出一小瓶酒和两只杯子,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小暑倒了一杯。

老常一仰脖,就把一杯酒喝得滴水不剩,小暑端起杯子,喝第一口便皱起眉,然还是一言不发地喝光了,刚搁下杯子,一张青涩的脸便涨得通红。

老常哈哈大笑着拍了他的肩,“小子,第一次喝酒不错。”

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纸卷是派什么用处的,却也仍是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究竟是凭了什么获得老常如此深重的信任。

隔了两天,老常照例把那装了唱机的布袋子搁在了边上等她过来取,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过来。

后来,直到一个梅雨季过去了,她仍是没过来拿。末了过来取的,却换成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

他走之后,小暑终于忍不住问了声,“她呢”

老常隔着层修表镜望着窗外的天,无声地chou了j口烟,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傍晚时,他经过后院,看到小枝在花坛里点了叁支香,红着眼睛在拜拜,一看见他,她立即便把香泼了土,一声不响地跑远了。

这天半夜里,忽然下起了猛烈的雷暴雨。

小暑被从墙壁缝隙里渗进来的雨水浇醒过来。

只见窗户和门都被风吹得像要掉下来,电闪雷鸣,成g成g的雨水在窗上水蛇似弯曲着流淌下来,依稀只看见外面是水蒙蒙的一p。

一会儿,雨势稍小,风也渐缓,他刚要再度入睡,忽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敲打,他急匆匆跑去开门,门外立着被雨淋得s透的老常,他一只手却还扶着一个另一个人,这人像是受了伤,头低垂着,血水和雨水混在了一处。

小暑有些愕然,老常没有解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方木匣递给他,声音少见的焦急迫切,“小子,帮我去送个东西。”

他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强y的“不行”,却见小枝从雨中踢踢踏踏地跑过来,她浑身上下也被雨淋得s透了,却还是满脸倔强的神se,走近了,她仍又重复了遍,“不行。”拿眼梢瞥了一眼小暑,咬起嘴唇不甘地道,“凭什么相信他”

老常没有理会她,直接把木匣子j到小暑手中,又递过一把伞,报了一个地址,“知道怎么走吗”

小暑点了头,接过木匣,小心翼翼放到衣f的暗袋里,撑了伞,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那地方本来并不算很远,但在这样的夜雨中,所有之前认识的路都好像完全变了个样,成了陌生的,叫人难以辨认。

风又太大,伞撑了,很快就和人一道被吹得东倒西歪,鞋子早被雨灌满了,人也成了个雨人,却是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木匣。

他虽不懂,也知道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更加是不想辜负了老常的信任。

不知道费了多久才终于走到那地方,是座宽敞的宅子,按过电铃,来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f人,看他立在雨中狼狈的样子,也吃了一惊。

话,拿出木匣j给了她,便转身就走,她在后面喊他等一等,进来喝杯水,他也没有理。

照旧是冒了雨走回常家,他的全身都像脱了力,不及换衣,靠到床上便囫囵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的s衣f早已经g透,满屋子都是夏季炙热的太y光,刺得人头脑发昏,蝉声暴戾,好像有j万只蝉一齐鼓动了翅膀在叫,使人耳鸣,再看窗外的天,也是蓝得发虚,昨夜的暴雨消遁的无影无踪,好像只是场幻觉。

他起来,昏昏沉沉地打水洗漱,直起身子时,看到老常提着什么东西远远地走过来,他有些迷茫地站着,老常指一指屋子,示意他先进去。

老常把提着的布袋搁在桌上解开,里面是两只扣住的大碗,掀开来,一个碗里的是盖了叁丝浇头的冷面,面上还盖了个煎得焦h的荷包蛋,另一个碗里的却是碧澄澄的绿豆汤。

看他仍不明就里,老常笑着把筷子给他,“今天是小暑。你名字叫小暑,不是生在这一天”

小暑一怔,反应不及般“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接过筷子默默地吃面。

老常看他吃面,又掏出烟斗来吸,吐了两口烟圈,忽然突兀地问,“小子,怕死吗”

小暑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停下思索了两秒钟,很快的摇了摇头,又埋头吃面。

他想,大概真是不怕的。

都说死最可怕。可是有些时候,活难道不是比死更难

老常点点头,仍chou着烟,想着什么出了神般地看着某个角落不再说话。

小暑把筷子搁在碗沿,端起绿豆汤喝,老常才又回神般地看向他,“对了。以后愿意为我做点事”

小暑搁下碗,淡淡地回,“随便吧。”

老常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牛p纸信封搁到桌上,“明天一早,你骑辆车到七号桥,有人会等在那里,你把这个j给他。”

话,便又听到一声,“不行”

仍是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小枝,她的两只手抱在x前,气势汹汹地道,“你让他去,他会骑车吗”

小暑不作声,被她说中,他的确是从来没骑过车。

老常不说话,站起来,拍了一下小暑的肩,示意他跟着他过来,小枝噘着嘴,步步紧b地跟在他们身后。

是在后院的角落一个仅能容纳一个人的小棚子,门锁着,不晓得闲置了多少久,老常拿着钥匙打开来时,一g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人不住咳嗽。

他从里面推出辆自行车,也是积满了厚厚的灰。老常拿了两块s抹布,自己拿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了小暑。

他随他一起擦抹灰尘,换了好j遍水,车子原本的形状终于浮现出来。

小枝默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里却蓄起了眼泪。

老常示范了一下,让小暑试着上车。

从前,他连摸都没有摸过自行车,第一回,两只手扶住了车把,刚刚踩住踏板,还没来得及坐到车凳上,整个人便重重地摔了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又试着踩上去,立马又结结实实摔了下来。

小枝在边上带着嘲讽笑了一声,“就算到明年,他也是学不会的。”

小暑从地上起来,有些黯然般地把车扶起,推到墙边去靠着,看了一眼老常,又看了一眼小枝,慢慢地走了。

他仍回了店堂,继续做那些修理的活计。

小枝以为他是打了退堂鼓,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傍晚吃过饭,她照例去后院里替花c浇水,走到后院门口,却提着水壶呆住了。

只见小暑又把那车搬了出来,在试着上车,仍是来不及坐不到车凳上去,人便往下摔。

他一次次的摔,又一次次爬起来,看得人pg都痛了,仍是不放弃。

有一次好容易坐上了车凳,摇摇晃晃地往前骑了两步,却把不稳车头,整个人又斜着摔在了地上。

小枝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他只顾着练骑车,好像完全没看到她。

她一跺脚,朝他大声地喊,“死了这条心你学不会的”便扭过头去气鼓鼓地走了。

她虽是走了,然而每隔了一段时间,她却总忍不住一看,他练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放弃这件事。

太y落了山,天一点点黑下来,她最后一次去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却还依稀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在后院里摇摇晃晃地练骑车。

小枝不再去管他,回了屋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她揉着眼睛睡意朦胧地走到后院,却看到他还绕着院子在骑车,稳稳当当,早已经没有一些生疏的意味,淡金se的晨光洒在他背上,两条胳膊上都是被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包。

她呆呆地看,不敢相信他竟是练了整整一夜。

她的心里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仿佛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下午,她回到铺子,看到小暑已经从七号桥回来了,老常正和他一道坐在桌子前,说着一些什么话。

大概那事情办成了,老常的脸上带着笑意,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对他的欣赏之意。

立在门口,那g始终积压着的无名火在她心里一下子燃起来,她忽然恨极了般地喊出来,“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疯子。”

看着她跑出去,老常怔了怔,却只是对着小暑无奈般轻叹了口气,“别去管她。”

吐出一口烟圈,他的眼睛飘忽着,像是想到了一些遥远的东西。

从夏到秋的j个月里,小暑又骑车去替老常送了j次东西,不外乎是信件纸条之类被老常称之为“情报”的东西,有时是卷起来塞在一支钢笔里,也有时缝在衣f的补丁里,甚至缝在鞋垫里穿在脚下。

他不怎么知道做这些事情的意义,也从没有问过老常。

从做这些事情的隐蔽x来看,他也隐隐知道危险,却还是尽了全力去完成,支使他的,不过是那一份欠着的恩情。

后来,他才明白老常为什么要问他怕不怕死。

也是那时,他才刚知道,这事情的危险和复杂,远远超过了他所想的。

是一个夏秋之j的午后,他从外面送完信回来,铺子的门开着,屋里却空无一人。

他听见后屋传来争吵声,循了声音过去,看到老常和小枝对峙地站着,一个蒙着黑纱的镜框跌在地上,香和蜡烛也散了一地。

小枝双眼哭得红肿,喉咙也哽住了,却还是对着老常扯着嗓子喊,“你能够忘了他,不代表我也要忘了他”

老常沉默地站着,小枝回过头,看见小暑立在门口,立即感到丢脸般的咬住了下嘴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去。

老常仍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地上的相p,小暑默默地走过去,也看着那相p。

相p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比他大不了j岁,背着手立在布景前,笑得一脸灿烂。

老常一副颓然的样子,好像一下子苍老了j十岁。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chou了两口烟,才缓缓地开口,声音g涩,和他的人一样苍老。

照p里的少年是老常的儿子,叫常青。他两年前死的时候,不过也才十六,只比小暑大一岁。

他便就是在送这些情报的时候被发现,因为不想泄露更多的东西,受尽了j天j夜的折磨之后便送了命。

他死了,尸t也没能够拿回来,甚至他们也都没有见到,大约多半是被扔到野外被野狗之类的畜牲啃食了。

老常j乎销毁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只除了那一辆自行车,平时也绝口不再提起常青,仿佛从没有过这个儿子。

他是有他的苦衷,小枝却是从常青死的那一年起,便再没有喊过他一声爹。

老常露出面露出抹苦涩的笑,喃喃地说,“其实,我不该把你拉下水。第一天救你回来时就觉得,你和我那小子实在是像得很。我真是老糊涂了”

话,仍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常青的相p。

小枝沿着那条通向郊外的小路走。

小时候,哥哥带她玩,走的总是这一条路,一直走下去,便能够看见一pp的稻田和溪流。

那时候,只要她的脚一酸,便总嘟嚷着走不动了,然后任x地坐倒在路边。

哥哥嘴上说了不管她,往前走个j步,却总还是无奈地回过来背起她。

她便得意洋洋地伏在他的背上一边哼歌一边玩狗尾巴c。

从前总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下去,谁知道一转眼,却已成了再也触摸不到的过去。

她蹲下来,像小时候一样,捡了一支狗尾巴c,扰着地上那些爬行着的蚂蚁。

不多时,有些水珠子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蚁群遭到了大水侵袭,很快被冲得四分五裂。

小枝拿手背抹着眼睛,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忽然听到j声犬吠,她抬起头,看见离自己j步远的地方,立着一条快有一人高的狼犬。

这世道里,许多的人死了,或出去逃难了,原本好吃好喝供着的家犬便成了无主的野狗,夹着尾巴四处流l,饥一顿饱一顿,x子演化得比野狗更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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