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巷

三家巷第9部分阅读

炳的病完全好了。那天一早,杨志朴大夫来看过,认为不用再吃药,只要注意起居饮食,过几天就会复原。舅舅走了之后,周炳也觉着身体有了点劲儿,在家闲着也闷得慌,就胡乱吃了两碗白粥,穿起衣服鞋袜,上街去溜达溜达。出了三家巷,他信步往北走去,经过百灵街、德宣街,一直走出了小北门。半年之前,旧历正月人日那天的情景,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能够看得见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区苏、区桃这六个姑娘簇簇拥拥地走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左肩挂着一帆布口袋饼干,右肩挂着一帆布口袋甘蔗,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经过这些街道,经过这些茶寮,小店,元宝香烛铺子,凿石碑的铺子,卖山水豆腐干的铺子。他还能够看得见这六个姑娘都穿着漂亮的新衣服,他姐姐和陈家表姐妹都是短衣长裙打扮,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绒的,有镶边的,有绣花的。区家两个表姐是工人打扮,区苏穿着银灰色的秋绒上衣,黑斜布长裤,显得端庄宁静;而区桃呢,她穿着金鱼黄的文华绉薄棉袄,粉红色毛布宽脚长裤,看起来又鲜明,又艳丽。他又看得见她们的头发的样式是一色的剪短了的款式,辫子没有了,长长的刘海覆盖着整个的前额,而这种发式使她们在当时的妇女界中成为爱好自由的革新派。在这当中,区桃之所以显得特别动人,是由于她的头发既没有涂油,又没有很在意地梳过;那额前的刘海,在眉心上叠成一个自然妩媚的交叉,随着吹来的微风,缓缓摆动。……以后,他于是又看见大家沿着田基路走进一些小小的村庄,穿过这些村庄,又穿过一些菜田和稻田,拨开山光和云彩,掠过碧绿的杨柳和开着花的紫荆,向凤凰台走去;他又听见大家慷慨激昂地争论工农兵学商该谁占第一位的问题。……最后,他陪伴着一朵牡丹花一样的“人日皇后”爬上凤凰台,他听到区桃轻轻喘气的声音,他闻到区桃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他按着区桃的命令把饼干和甘蔗送给每一个人,然后在区桃身边坐下来。……

忽然之间,这一切都没有了。周炳喘着气,发现自己坐在荒凉寂寞的凤凰台的阳坡上,周围是重重叠叠,一岤紧挨着一岤的坟墓。他再一细看,正对着他的这一座小小的草坟当中,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着:“二姐区桃之墓”几个大字,又用银朱油把那些字填红了。旁边的小字刻着年、月、日和立碑人区细、区卓两个人的名字。周炳到这时候,才觉着自己已经浑身酸痛,筋疲力竭。他就坐在这坟前左边的山首上,默默无言地流着眼泪。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认真感觉到,过去的那一切全都完了,全都不存在了。他用发抖的声音对着那坟墓说道:

“桃表姐,你听见我跟你说话么你怎么这样狠心,连告别的话都不跟我说一句我对你说了一千句话,一万句话,你都听得见么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回答我”

这时候,东边的太阳忽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阳光直射在那新坟的深红色的地堂上,把那红土照得逐渐透明起来。透过这层深红的土壤,他仿佛看见了区桃的脸孔。她还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地鲜明,一样地秀丽,在那覆盖着整个前额的刘海下面,露出那妩媚的微笑。她的神气跟那张画像一模一样,就是只笑着,不说话。周炳对着她呆呆地看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么一声不响地看着。后来,乌黑的云层又遮蔽了太阳,区桃的笑脸也逐渐变成愁惨的面容,并且逐渐暗淡,逐渐消失,一直到完全看不见。墓地上仍然是一层又冷又厚的深红色的山土。他望望天空,天空虽然那样广阔,那样宏伟,但是阴森愁惨,空无一物。他望望四周,四周是重叠拥挤的坟墓,寂静荒凉,没有牛羊,没有雀鸟,没有任何生物的踪影。他望望下面的山谷和山谷以外的平川,山谷和平川的秧田和菜地虽然都是一片新绿,但大片的禾田却没插秧,现在也灰暗无光,静悄悄地没有人迹。他再望望那无处的珠江,只见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慢慢蠕动,又像上升,又像下降,又像往前奔,又像往后退,看来十分空洞,十分臃肿。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长气,捂着脸对坟墓说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世界怎么这样空虚,寂寞人生怎么这样悲伤,痛苦什么都是徒然的,什么都是灰暗的,什么都是残酷无情的你能够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下来,可是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没有人爱护,也没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坏了,毁灭了,阴消阳散了生命不过像一颗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块烂布,美丽,智慧,温柔,妩媚,都不过是一种幻象唉,这里还剩下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我去留恋,去羡慕,去珍重,去奋斗的么没有了,没有了,一样都没了我不如跟着你去,在漫漫的长夜里陪伴着你,在安静的黑暗里一道消逝。”

他这样哭了又诉,诉了又哭,没有层次,没有段落,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反复缠绵地对着那坟墓说话,不知不觉地太阳西斜了。这时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炳哥”他大吃一惊,仿佛从那虚无缥缈的云层当中掉落地上。他从那山首上跳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陈文婷,就结结巴巴地问她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她狡猾地笑着说:“家里面大家都担心着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让我来找。我就一个劲儿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经升了仙,你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撵不上她。走吧”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说:“阿婷,你对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么她生前对你是很好的”陈文婷说:“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对我不错,可是,咱们走吧,天不早了。”周炳带着一副麻木不仁的脸孔跟着她下了山,沿着来路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陈文婷回家吃饭,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爱路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找他的老伙计杜发,两个人一道去喝酒。他们刚走进“平记”炒卖馆门口,杜发眼快,一眼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面坐着,有说有笑,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着往后退。周炳说:“干什么”杜发露出很神秘的样子,低声说:“你没看见,那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一个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个是茶居工会的工贼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转回平记门口,探头往里仔细一看,果然见李民魁和一个蛇头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家伙正是广州的著名工贼梁森。他过去曾经因为破坏罢工,被三个工会开除过,最近又混进了茶居工会,还当了一名执行委员。周炳认识他这个人,又听哥哥们谈过他的事儿,心里也觉得奇怪,可是他这时候不想多管闲事,就甩了一甩手,说:

“不管他咱们另找一个干净地方喝咱们的”

不多久,他俩就相跟着走进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卖馆子里坐下喝酒。这酒馆不大,只有一个直厅和一个横厅,到处都密挤挤地摆满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们拣横厅西南角上一个静处坐了,点了一个生筋田鸡,一个豉汁排骨,两个菜。菜还没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两重的双蒸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以后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馆里的客人越多。到他们喝完了两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肉片和咕噜肉两个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饭之后,酒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到处都高声谈笑,乌烟瘴气,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了。一个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们面前,要给他们唱曲,拉二弦的师傅站在她后面,笑眯眯地听候吩咐。杜发酒量本来浅,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个双角子银币按在她的掌心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说:“我叫阿葵,住在擢甲里二百号,怎么样”旁边知道擢甲里并没有二百号的酒客都因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发醉眼矇眬地望着阿葵,伸手去拧了她一下脸蛋,说:“走吧,等一会儿我到你家里去过夜。”阿葵走开之后,周炳和杜发也会了账,从富珍酒馆走了出来。晚风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涌,两个人一面打着呃,一面东倒西歪地迈着步,又不断说着胡话,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脚跨进神楼底,就看见有一位姑娘坐在灯前等候他。他心里十分诧异。开头,他以为那是区桃,仔细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变出了七、八个化身,在他的眼前来回旋转,又都成了区桃了。他高兴得快要发狂,大声叫嚷道:“区桃,桃表姐”她却垂低了头,没有睬他。他纵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着她,在她的头上、额上、脸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开头全不动弹,任凭他吻着,后来突然发了脾气,用力把他一推,嘴里说道:“看你胡说什么看你醉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区桃,我是陈文婷”一面说,一面走出神楼底。周炳叫她一推,站立不定,倒退几步,就跌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醉吗咕咚地睡着了。

17 雨过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区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区家请了几个师姑来给她念经。才过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学生制服,意态萧索地来到了南关珠光里区家。他看见这整个皮鞋作坊都陷在愁云惨雾之中,好像很久都没有开工了,东西乱七八糟,摔得满地都是。一块硝过的红牛皮,半截泡在水盆里,也没人管。他走到区桃的供影前面装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觉着寂寞难堪,就没多留连,一直进去找区苏表姐。体态苗条的区苏看来更加瘦削,脸上显得苍白,眼睛也显得更大了。她把周炳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说:“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脸没有从前那样红润,也有点变长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脸颊道:“真的么我自己倒不觉得怎么的。”区苏说:“自从阿桃死了之后,我们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来,常来,给你三姨、三姨爹解解闷。不要像别的人那样,十天半月都不上门来一趟我们那电筒工会的事儿,你也帮着我张罗一下。”周炳听得出来,那所谓“别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从前周榕时常来邀她去看戏、逛街,又帮助她筹备电筒工会的事儿,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罢工委员会那一头,得闲的时候又顾得和陈文娣在一起,就顾不得上她这儿来了。他想安慰安慰区苏,可是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后来区苏又说了:

“咱们舅舅家的杨承辉表哥倒是经常来的,不过这个人冒失得很,不会同情别人,不会体贴别人,不会安慰别人,我不高兴他”

周炳用富于同情的圆眼睛望着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气点着头,虽然没说一句话,却使她感到一点安慰。她得到别人的了解,也就纯洁天真地微笑了。这时候,陶华来找区苏,请她给补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厅外面来坐。区苏接过衣服,就低着头补起来。陶华没事,就和周炳闲谈,他说:

“阿炳,近来怎样了听说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说,“醉了比醒着好。死了比活着好。”

陶华高声大叫起来了:“为什么醉了比醒着好,这就可以了。为什么死了会比活着好我不信。我说受苦受难,还是活着好”

周炳说:“心都死了。人活着有什么味道你不记得孔雀东南飞么你不是说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样么刘兰芝死了。焦仲卿能活着”

区苏叹息道:“话是那么说,可做戏到底还是做戏。”

周炳抗议道:“不做戏跟真的一点也不两样”陶华用更大的声音驳斥他道:“不你们跟他们完全不同他们除了死,没有别的法子。区桃并不想死。她是叫帝国主义强抢了的,叫帝国主义谋杀了的,叫帝国主义暗害了的如果我是你,我就不那么孱头我一定要跟她报仇”

周炳叫陶华骂得哑口无言,脸上红得像朱砂一般。他向区苏求救似地说:“表姐,你说呢我想死了比活着好,这是孱头么”区苏点点头,不做声。周炳更是羞得脸上发红发胀了。这时候,恰巧周金大哥背着一捆旧皮鞋走了进来。陶华一见就开玩笑道:“怎么,共产党人还收买皮鞋呀”周金笑着说:“共产党人不拘干什么,只要对革命有利。不过这些破家伙却不是收买来的,是那些罢工工友的,要找人补。人手不够,我就背出来了。”说罢,他看见周炳坐在一边,脸红筋胀,郁郁不乐,就问起情由。区苏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说出他的意见道:

“这当然是陶华说得对。咱们要打倒帝国主义,要摧毁这整个旧社会,就要进行阶级斗争。这好比拿枪上战场和敌人打仗一样难道在打仗的时候,你的好同伴倒下了,你不是更加勇敢地去打敌人,却逃回战壕里去自杀么没有这种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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