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乱(新版)

相见争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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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一

接下来几日,穆含真都没有再来过。点翠阁一如既往的平静,像一潭死水。

但像死水也好,繁华也好,这一切似乎与太九都没什么关系了。

她总是躺着想心事,想一会,叹一声,苦笑几下。眼泪含在眼眶里,倔强地不肯落下,不屑落下。

到后来,单纯的芳菲都看不下去,总是劝她想开些。她只当太九是为了被赶出晴香楼而难过,直到有天听见别院丫鬟们提到太八要纳万景做妾,一个个羡慕极了。

须知姚府里做丫鬟奴子的,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主子们都活的不像人样,更何况下人。倘若能得主子青睐,也不过衣食语言上比别处阔绰和软些,像万景这样翻身做主的,几乎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也难怪下人们眼红。

芳菲心事重重,回到点翠阁,太九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早饭放在案上,早已冰凉,算算看,她已经有三四天不肯好好吃饭了。

芳菲心中难过,一直走到床边,低声道:“小姐,何苦折磨自己饭,总是要吃的。”

太九背对着她,半天,才道:“我不想吃,先放着吧。”

芳菲听她言语哽咽枯涩,形容憔悴,不由急道:“小姐何苦如此你在这里再苦再痛,别人该欢喜的照样欢喜你这不是白白亏待自己么”

太九猛然翻身坐起,直勾勾盯着她。芳菲被看得心虚,吞了口口水,却听太九低声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

芳菲叹道:“府里下人都知道了,传遍了”

太九冷笑一声,眼睛红红的,带着鼻音道:“果然好事传千里”

芳菲犹豫了一下,才正色道:“小姐,芳菲原不该说这话,但女人的眼泪与苦楚,须得给应当看见的人看见。你这样折磨自己,谁也不知道,岂不是吃了大亏还教人白白看见你憔悴的模样只会在暗地里笑话你而已。这种时候,你更应该快活给所有人看,你越光鲜亮丽,别人越不敢说你什么。那人也只会后悔而已。小姐,你不是被人抛弃,应当只有你抛弃别人的份不要做出失败者的样子,否则你真的就败了”

她急吼吼说完,眼见太九盯着自己看,不由心慌。她不过逞一时之气,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这会才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实在不适合说这些的。芳菲腿一软,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斗胆胡说一通,小姐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太九眼怔怔看着她,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不错女人的眼泪,应当给值得看到的人看见我不该这样不过白白荒废这时日,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她抹去眼眶里的泪,吃力地下床,一面道:“饭呢拿来,我吃。”

芳菲喜极而泣,急道:“饭冷了,我去厨房拿新的,马上就来小姐你先等一下”

她飞快跑了出去,忽然又转回来,道:“我先替小姐梳头换衣”

太九从此再也不颓废度日。她穿最好看的衣服,化最美丽的妆,每天和芳菲笑语嫣嫣,这次去小花园看初雪,下次去湖边破冰泛舟。

连宣四都听说她最近日子过得逍遥,忍不住跑过来看个究竟。

她来的时候,太九和芳菲正在里屋玩牌,四角点着大火盆,玉凤鼎里点着青木香,一屋子的清爽甜香。太九只穿着玉色夹袄,长长的头发编了两.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前,上面坠着两颗明珠。她大约是快输了,脸笑得晕红,可压桃花,耳朵下垂的两颗珍珠耳环晃来晃去,越发显得她眼如秋水。

芳菲见宣四来了,急忙起身笑迎,道:“是四小姐芳菲这就去端茶。”说罢揭开厚布帘出去了,太九还在后面喊:“外面冷,记得披了外套再出去,省的受凉。”

宣四不由笑道:“你真是逍遥,这大小姐的日子过得可好”

太九也不为她话里的讽刺语气着恼,只悠悠说道:“不错。你可要陪我玩一圈牌”

她只随口一问,谁知宣四当真脱了披风,坐下来抹着牌,一面说:“也好,今天教你输得哭鼻子。”

太九把面前的碎银子分作一半,推到她面前,两人稀里哗啦抹牌,玩了不到半刻,太九却抓着一颗幺,笑道:“刚才谁说大话来着我可自.,胡了。”

宣四拈了一颗碎银子过去,道:“两个人玩牌总没意思,就是你那丫鬟来了也是三缺一。倒不如再叫两个人过来。”

太九放了一粒东风出去,道:“把你的丫鬟叫来,正好四个人。”

宣四皱眉道:“那两个蠢人不叫也罢,没得出来丢人。”她吃进一块三筒,淡淡说道:“这院子里,最近最闲的人,只怕就是太八和他的妾了。两人刚成亲,整天没事做往外跑着玩。倒不如让他们过来.牌,正凑着四个人,还有你家丫鬟端茶送水,岂不是上策”

她打出南风,眼睛只瞅着太九的脸,看她反应。

太九却笑:“好说,待会芳菲来了,让她去叫人。这么些天,我还没去见过嫂子呢。”

她吃了那块南风,说:“胡了。混一色三暗客。”

宣四输得没脾气,面前的银子被她吞了大半,只叹道:“罢了,今天手气不佳,也别叫什么人了。咱们喝喝茶说说话,不也挺好。”

太九把牌丢在桌子上,懒洋洋靠上椅背。芳菲端了茶进来,不是绿茶,里面雪白粉糯,却是甜滋滋的杏仁茶。她笑道:“厨房人说老爷今天想吃杏仁茶,便多做了一些,我见天冷,那热水端过来也凉了,不如吃点这个,暖和又舒服。”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个丫鬟伶俐,可比我家两个蠢货强了百倍。爹爹总是偏爱你,连丫鬟也给你好的。”

太九扯着嘴角笑,道:“什么话。白白占着两个丫鬟的人倒和我泛酸。”她吃了两口杏仁茶,皱眉道:“芳菲,这东西甜的厉害,我不爱吃。你看看厨房那里可有上次的炸撒子,味道不错的,去拿点过来。”

芳菲服侍她这些天,也知道她的脸色脾气,想来是要和宣四单独说些话,不想有人在旁边,她便道:“好咧。若是没有,我让他们现做便是。”

宣四见她走远了,也不由感慨:“当真伶俐的紧,先时还当她也是蠢货。”

她回头,见太九懒洋洋地笑,半边身子倚在椅背上。暖融融的火光映在她的芙蓉面上,当真眉横春山,秋波流转,说不尽的美人妩媚慵懒。她早知太九貌美,这会也忍不住看得发痴,心中不知想到什么,又是羡慕又是酸楚。半天,才低声道:“你最近真是不错。”

太九笑:“一直也都不错的。锦衣玉食,有人服侍,这样的日子若只是不错,寻常百姓又如何说”

宣四淡道:“口齿也伶俐了。看来那太八娶妾,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如何,方才只是和我逞强吧若真叫他们过来,你这会只怕就花容失色了。”

太九没有否认,她玩着一粒牌,指甲在翠绿玲珑的牌面上轻叩,半晌,才道:“有什么好见的呢我既不愿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是不愿见我的。何必大家为难。”

宣四冷笑:“我看有人很想见你么。好容易奴才翻身做了主子,还不得过来炫耀一番。那么个货色,只有没眼珠的太八拿她当作宝。”

她见太九没反应,便道:“你若真不在意也好,就怕口是心非。哼,我说,你要当真气不过,不如在爹爹面前说她两句什么。太八你舍不得,那女人你还会舍不得倒教她别那么趾高气昂地。”

太九轻道:“他们恩爱也就很好了,我何必去拆散别人美好姻缘。更何况,万景也曾服侍过我,还有旧情,无缘无故,我做什么恶人。”

她摆了摆手,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过一会,才问:“你今天来,不会专为了和我.牌”

宣四看着她,片刻,便说:“我见你已不会为一些无聊的事情上心,这样就很好了。我们是做大事的人,那些儿女情长千万不能当真。倘若为之肝肠寸断甚至寻死寻活,与蠢男愚女有何区别”

太九奇道:“做大事”

宣四正色道:“不错。兴许这朝代,这国家,将来的命运岂不是都掌握在我们手中翻云覆雨的手,正是我们”

命运是掌握在未来的皇帝手中吧太九默默想着,那翻云覆雨的手也不是他们,而是却夫人,或者更高的阶层,甚至姚云狄但绝不是他们,这些可怜的被人.纵玩弄的棋子。

她却不能说,兴许这是宣四能活到如今的唯一.神支柱,也可能是姚云狄和却夫人他们为了让其听话,编织出的谎言。

她只能说:“那么你想说什么”

宣四低声道:“过几日,姚府上会有一个宴席。来的都是新鲜客人,背景自是不同。我要你打扮的光鲜亮丽,与我一起去。随便为谁挑中了,前景都大不一样。你我二人合作,必然能有大作为”

“太九,不要妄自菲薄。整个朝代都贡献在我们手上了。跟我一起吧终有一日,教姚府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刮目相看,教姚云狄再也不敢动我们”

宣四走了之后,太九想了很久。

方才她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宣四很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太九很想告诉她,别再有什么奇异的想法了,这姚府里到处是眼睛,大到他们这些人吵架闹事,小到今天太九吃了什么点心,姚云狄都十分清楚,他的眼线之广,匪夷所思。

如今他们这些人,就像被蛛网缚住的小虫,动也不能动一下。兰七也好,宣四也好,想和姚云狄斗,都太嫩了,稍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除了穆含真。

想到他,太九的脸止不住地泛红,心中空落落,不知什么滋味。

他像一团谜,.不透猜不着。是什么理由,让他这般大胆行事,姚云狄却不闻不问是什么理由,他会对自己说那些话

太九叹了一声。那天之后,穆含真再也没来过,他简直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丢下一句惊天动地的话,转身就跑,只留她在原地震惊不已。

她不会自大到认为穆含真对她倾心相恋,那么,到底为了什么

芳菲揭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新炸好的撒子,见宣四走了,不由笑道:“咦四小姐走了,咱们小姐的魂也跟着跑了”

太九不由笑出来,起身接过撒子,掰一.送嘴里,喃喃道:“她今天输光了,说改日再来报仇。”

芳菲把牌全收盒子里,又把那些碎银子装进太九的荷包,道:“改日来,也还是输。呵呵。”

太九没说话。下次下次她还能看到完好无损的宣四么

她不知道。

过得两日,午饭时分,姚云狄果然派人来说,晚上有宴席,请太九去。

芳菲赶着替她打扮,又是选衣裳又是挑珠花,忙得不亦乐乎。太九提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池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忙得一头包,为衣裳的颜色发愁。

太九坐在床边,把长发摊开在椅子上晾干,一面笑:“别挑了,不是什么重要宴席,就把我平常穿的那件藕色衫子拿去,熏个香便完事。”

芳菲噘嘴道:“小姐说得什么话,老爷的宴席,哪有不重要的若不打扮漂亮些,叫别人比了下去,回来老爷又会怪你了。”

太九摇头:“听我的,今日要是做了出头鸟,爹爹才会怪我。”

芳菲将信将疑,只得把藕色衫子拿到外间去熏香,回头又道:“小姐梳个仙桃髻如何也靓丽些,就是衣裳不太配”

太九用梳子仔细梳着长发,轻道:“不用,替我结两个辫子就好。平日里在家穿什么,就照那样的来。那十足的打扮反而碍手碍脚,爹爹不欢喜。”

芳菲无法,只得过来拿巾子替她擦头发,正要说什么,却听窗外有人道:“太九在么”

她急忙过去开窗,却见外面站着一个壮汉,足有九尺高,左眼上一道血痕,狰狞无比。她吓得尖叫一声,差点摔地上。

那人结巴着说道:“别别怕。是我家娘子让我送点东西过来我我就把东西放这儿了。”

说着他放了一个布包在窗台上,转身要走,太九急忙叫住他:“等等。”

她提着头发走过去,打量他一番,道:“你是宣四姐的相公”

陆小勇正眼也不敢看她,他还记得自己上次看太九看呆了,被宣四骂的事情,于是加倍小心。

“是我和宣四互订终身。她说等杂事忙完了,便成亲。”

杂事太九想笑,又道:“那你你们现在住一起平日你都帮她做什么”

陆小勇小心答道:“就是陪她,去她干娘家也好,在府里到处走动也好,我都陪着她。她胆子小,喜欢我陪着,说这样安心。”说着,他面上倒现出一丝甜蜜来,看着有些滑稽。

原来是找了一个忠心保镖,难怪她有恃无恐,到哪儿都带着他。这江湖草莽,对宣四倒也有几分真心。

太九点了点头,道:“宣四姐就麻烦你多照顾了。她脾气差,又娇气,姐夫要多担待一些才是。”

“哪里她她很好的”陆小勇连连摇手,抬头见她容光艳丽,不由慌神,转身便走,嘴里说道:“我走了她、她等着我回去呢”

太九见他走远了,便将那个布包拿进来,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套雪纺纱的.廷流仙裙,长长的垂纱,如梦如幻。芳菲刚从震惊里回神,也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裙子是四小姐送的吗小姐今晚就穿着吧”

太九未置可否,将那裙子放下,包里还有几件首饰,翠玉玲珑,金簪流光,都是.巧到了极致的罕见饰物。她想到宣四要自己今天打扮靓丽些,大约怕她这里没好东西,竟特地送了些过来。

芳菲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只是说:“可别辜负了四小姐一片心意。小姐,宴会也算重要,你别穿那么寒碜啦这样打扮多好”

太九摇了摇头,淡淡说道:“留着下次吧。衣服熏好了没有时候不早了,早些穿戴好,早些去吧。”

芳菲万般不解,却也不好逼着问,只得把熏好的衣服拿来,又替她结了两个辫子,坠着明珠。就着那铜镜里一看,漂亮是漂亮,而且还俏皮,只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很。

太九丝毫不以为意,只换上了藕色衫子,再喝两盏茶,姚云狄的轿子便到了,抬着她摇摇晃晃,直往宴席而去。

相见争如不见二

“潭影竹间动,岩.檐外斜。姚老,此处真是大雅,风景绝佳。”

说话那人着蓝衫,背着双手站在雕花木窗前。窗下翠竹杆杆,风声泠泠,确是个幽静安宁的地方。

姚云狄淡淡一笑,手捧起珐琅茶杯,道:“殷先生谬赞。我等大俗之人,哪里知道何谓雅。”

那殷生笑着摇头:“非也。大雅大俗,无非是心境不同而已。如姚老这般荣辱不惊的,才算高人。”他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如玉白面,端的是清秀年少,更兼眉宇间一股雍容之气,逼人之极。

姚云狄尚未说话,他身边早有一人道:“不错。大俗大雅。我看这姚府就与众不同。诸般房屋建筑奇思妙想,单看此厅,谁能想到竟会建在岩石之上。岩下更有翠竹千.,幽潭明净,神仙的居所也不过如此了。”

众人都笑起来,姚云狄笑而摇头:“过奖,惭愧惭愧。”

说话间,厅中又有数名新客来访,进来后一见殷生,都是一愣,面上神色尴尬之极,竟是行礼也不是,作揖也不是。

其中一人终于强笑道:“我们倒来迟了。姚老勿怪。”

姚云狄道:“沈老过谦,快请坐。”

那几人还只看着殷生,竟不敢过去坐。殷生终于淡淡抱拳,道:“原来是沈老陈老诸位先生,晚辈这里有礼了。”

沈老急道:“不敢七殷先生请坐。”

说罢众人这才神情各异地坐下喝茶,不过随意说些书法文章,风花雪月,于方才一场尴尬绝口不提。

姚云狄更是装做不知,直到有下人来报诸位小姐公子已在外厅等候,他才将盖子一合,笑道:“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摆宴外厅罢姚某几个不肖儿女,听闻贵客到来,嚷嚷着要过来拜见,只怕惊扰了各位,故让他们在外面守候。”

众人眼里都是一亮,就是等这个。

那殷生拍手笑道:“姚老的子女,自然都是人中龙凤了。小可今日有幸见到,当真福气。”

姚云狄只是笑,未置可否。

且说众人来到外厅,果然早有几个花团锦簇的美人等在那里,一见他们,立即弯腰行礼,口中称:“见过爹爹。拜见诸位先生。”

沈老等人,有的是第一次来,见这里男的俊女的俏,心下都不由赞叹,人说姚府出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这里随意挑一个女子,倘若放进后.,也是那贵人妃嫔的姿容。想到姚府这般藏龙卧虎,众人却也忍不住胆寒。

厅中宴席摆开,姚云狄自然是首座,那殷生年纪轻轻,却坐在二座,谁也不敢与他争。他独傲然,并不去看那些孩子,只低头去玩酒杯,一面又赞它.巧。

一旁早有美人替他们斟酒,兰双跟在她身后,一一拜见。待来到殷生的面前,他却抬头上下打量一番那美人,再看看兰双,便将酒杯一掩,笑道:“惭愧,小可量浅,今日扫兴,不能作陪了。”

那美人花容失色,掉过脸无措地看着姚云狄。姚云狄知道他眼界高,自是看不上寻常孩子,便对兰双使个眼色,他立即会意,拱手笑道:“殷先生谦虚。这酒乃是用百种草药酝酿而成,又加了梨花露与蜂蜜,绝不上头。且略饮一杯,随喜便是。”

谁知殷生只是笑着摇头,道:“随喜不得。我只饮茶便好。”

兰双无法,只得替他倒了茶,闲话几句,便又带着美人去别桌斟酒了。

姚云狄道:“如此却是我主人的不是了。不知殷先生爱喝什么酒,姚府地窖中还藏了一些,教人去再挑点出来。”

殷生还是摇头,却不说话,就着那茶杯喝一口茶,再看看厅中诸人,便露出些意兴阑珊的味道来。

姚云狄要的正是这个,他还只当不知,与他相让,说话间,下人来报:宣四到了。

她今日显然十万分刻意打扮过,从头到脚油光水滑,头顶那.百鸟朝凤簪长长地坠下一颗透明宝石,在白嫩的额间晃来晃去,煞是抢眼。刚进来,便笑着躬身万福,脆声道:“爹爹赎罪,诸位先生赎罪。宣四来迟了,给各位陪个不是,这厢有礼了。”

满屋子的俊男美女也没她落落大方,那爽利的姿态,倒教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都知她是今日重头戏。

姚云狄笑道:“来迟了,还不给诸位先生敬酒罚你喝上三杯。”

宣四忙笑着称是,捉着那攒银酒壶满满倒了一杯,走到那殷生对面,眼瞅着他,将杯子举高,口中却道:“宣四敬诸位一杯。”

众人都端起酒杯,陪她一饮,独那殷生,上下打量一番,眼睛虽然一亮,却还是摇头,举着茶杯笑道:“不敢,小可只能以茶代酒了。”

宣四飞红了脸,轻叹道:“先生莫非还怪宣四迟到如此,宣四再干一杯。”

她又斟了一杯,闭眼喝下,到底是喝的急了,脸上更红,仿佛淡淡抹了一层胭脂,平添数倍妩媚之色。众人之中有那第一次来的,竟看呆了。

殷生今日显然是作对到底,半点面子也不给美人,只是赔笑:“干不起干不起,否则今日便要醉倒在这里了。”

宣四是个硬脾气,他越不肯,她越是要逼。她本就为了出人头地而刻意准备过,今天又怎能无功而返。看着这满桌的客人,她何等眼色,当然知道殷生来头最大,若现在无法摆平他,更遑论以后。

她竟然又斟一杯,手腕微微发抖,笑道:“那宣四再敬殷先生一杯。”

殷生看看她,终于也有些松动。她一连敬了三杯,眉眼间自有一股傲气,虽不那么美,却也吸引人,难保不是个好材料。他也是第一次来,总不好这样驳了主人的面子,以后再无合作机会。

想到这里,他便笑道:“小姐实在太客气,小可如再不奉陪,便说不过去了。拿酒杯来,我便喝上一杯,又如何。”

宣四喜形于色,急忙替他倒酒。殷生身边的人有些担忧地说道:“殷先生,饮酒伤身,还须慎重啊。”

殷生听说,便放下酒杯,叹道:“也是。多年不喝酒了,今日却要破戒。”

宣四心中一动,知此人必然难缠之极。自己如果再劝,反而不好,但如不劝,方才那些做法便浪费了,一时为难间,抬头一看,忽见太九急急走了进来,显然也迟到了,正不着痕迹地去角落找位子坐。

她见太九并没装扮,甚至还挽了两个傻兮兮的辫子,心中不由暗骂她上不了台面。纵然如此,她也只得把这一注压在太九身上,成不成,皆看天意了。

宣四忽然笑道:“瞧我抓住了谁。我那小妹子也迟到了,合该她来罚酒才是。太九,快过来”

却说太九原本不该迟到,不过走到半途忽然想起荷包和玉佩没带。今日好歹是去宴席,总不能真光秃秃地去干坐,只得教人回返点翠阁,芳菲替她装了荷包玉佩,又重新结了两个辫子,上一些胭脂,再急急赶来,便迟了。

她一直记着姚云狄让她不要装扮出风头的话,故而连通报也免了,自己悄悄混进去,只当众人不会看见,谁知偏让宣四看到了,还大声叫她。

太九实在无法,只得笑吟吟地走过来,低声道:“对不住我,迟到了。”

她连礼也不行,只得这么一句蠢货般的话,宣四忍不住便想骂她,终于只能强行忍住,笑道:“瞧你的样儿,刚睡醒么迟到了还这样悠闲,还不过来罚酒”

太九急得摇手,连声道:“不行呀我、我不会喝酒”

她必然是故意的。宣四瞪着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她给看穿了。太九只装做不知道,惶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见到姚云狄眼里含笑,她心中便定了,这招果然没走错。

一直没说话的殷生忽然笑道:“这下正好,小姐不会喝酒,小可不能喝酒,岂不刚好凑一块去了来来,咱俩喝上一杯,便随喜吧。”

宣四心中一惊,却见殷生两眼发亮地看着太九,态度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她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喜忧参半,只得推了一把太九,道:“还不快倒酒”

太九只得慢吞吞倒了酒,走到殷生面前,低声道:“太九太九敬先生一杯”

她往前走一步,忽然踩到了裙摆,不由惊叫一声,手里的酒杯顿时端不住,酒.全撒在殷生的袍子上了。周围立即有数人惊跳起来,反应之快,连姚云狄都变色。

太九惊得脸色煞白,无措地抓着杯子,话也说不出来。

殷生抬头,见她姿容端丽,委实是个难寻的绝色,更兼眉眼里一种灵气,千万人里也难得一个。他便长声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身上,道:“没关系,不必惊惶。此事常见的很。”他扫了一眼跳起来的诸人,又道:“反应未免过大,不过是小事罢了。”

那几人喏喏地坐下。殷生抓起太九的手,用自己的茶杯替她倒了一杯酒,柔声道:“来,咱们喝酒。”

太九脸上一红,想挣,却没挣开,只得被动地喝上一杯,呛得脸上更红了。

殷生仰首干杯,见她如此可怜可爱,不由哈哈大笑,抬手将她辫子上一颗明珠扯下来,攥在手里。

太九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将嘴一噘,掉脸就躲到角落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姚云狄清清嗓子,笑道:“小女顽劣,让先生见笑了。”

殷生摇手:“姚老太谦若生的此女,必然捧为掌上明珠,加倍宠爱才是。却不知这位小姐怎生称呼”

姚云狄淡道:“寻常百姓人家儿女,哪里有正经名字,她排行老九,便随意叫她太九了。”

殷生笑道:“太九太九,好名字,好容貌。姚老,有个好女儿啊。”

姚云狄笑得风轻云淡,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只劝众人喝酒,一时又上菜,八凉菜八热菜。元宝鸭子,银丝鹅卷,松瓤鲑鱼,蜜炙熊掌,云海柏鹿脯无一不是.美之极。

太九头也不敢抬,她忙着吃,刻意忽略前方的炽热视线。她也没想到,这种傻瓜似的装扮,白痴一样的言行,也能被贵客看中,想必姚云狄心中也在纳闷。他们只不知,殷生从小到大,周围的,眼见的,认识的,哪里会有下等姿色,他自是练就一双毒眼。到这种时候,装扮谈吐早已不是关键,他要的,极简单:绝色二字而已。

莫说男子肤浅,那千万般德行,千灵百巧的脑瓜,终也不如一个色来得重要。自古唯有美人能倾城倾国,更有俗话:英雄难过美人关。若不是上天眷顾的天香国色,又怎能成大事

他先时只见一些庸脂俗粉,心中已是不满,早听闻姚府这里特殊,原想过来见识,没想到大失所望。随后来了个宣四,容貌美则美矣,却也平常,只喜她伶俐刚强,倒也难得,但那伶俐刚强,也终是她的一个致命弱点。

终于有个太九,美,而且中庸,更喜她千娇百媚,知情知趣。这才是绝顶的人选。

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想要太九,但每次话一出个头,就被姚云狄淡淡推脱开。之前听说了姚云狄府里存着奇货,不肯脱手,他只是没想到,连他出面,姚云狄也不放人。

他到底打算把太九留给谁莫非是

殷生面色沉了下来,心中千万个计较想法,正要找个时机相问,忽见下人急匆匆跑进来,和姚云狄耳语一番,他登时变色,手里的酒杯都歪了。

咦莫非是谁又来了

姚云狄沉吟良久,才道:“罢了,人既已到了,怎能放着不管。请进来吧。”

下人急忙又跑出去,果然,不一会,就有人报:“申先生到。”

有几个人说笑着从门外进来,殷生一见当头那个年轻人,斯文华贵,不由心中一惊,只有一个念头: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姚云狄,好大的胆子

相见争如不见三

申先生笑吟吟地走进来,仿佛没看到殷生,相姚云狄抱拳,一面道:“姚老,好久不见。”

姚云狄起身笑道:“确实好久不见,却没想到申先生今日来访。姚某有客,招待不周,申先生莫怪。”

申先生看了殷生一眼,面上笑容更深,只道:“都是熟人,何须计较周不周到。”

殷生淡然起身抱拳,道:“二哥我今儿也刚知道你认识姚老,真是巧啊,今天撞在一块了。”

申先生未置可否,先在姚云狄左手的位置坐下了,美人给他倒酒,他才慢悠悠地说道:“不错,果然很巧。七弟,听闻你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断了胳膊,眼下可大好了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手.脚地,倒教贵娘担心。”

殷生脸色一变。他从马上摔下来的事,除了身边人,无一得知。谁想申先生却知道了,意味如何,白痴也明白。但此等事,他们从小都在接触,早已习惯如此尔虞我诈,当下他也不恼,只赔笑:“让二哥挂心了,小弟早已痊愈,以后一定小心,再不鲁莽。”

太九一直屏息看着这两人,心中揣摩他们的真实身份。再见姚云狄,先时对殷生淡淡地,申先生来了之后却有些神思恍惚,想必这二人是对头,姚云狄私下和两个对立面合作,今日却被撞破了底细,也难怪他恍惚。

她想起穆含真的话:姚云狄在等一个大赌徒。却不知殷生和申先生之间,谁是姚云狄要等的那个人

更何况,听他二人言语间,分明是兄弟,姓氏却不同,想来什么殷生申先生也都是化名。殷生潇洒清俊,申先生斯文雍容,那通身的气派自是与众不同,又这般遮遮掩掩地隐藏身份,言语间锋芒毕露她心中一动:莫非这二人竟是.里的皇子

姚云狄果然好大胆,好手段,如今姚府坐着两尊货真价实的皇子。他的地下生意,究竟做到什么地步了

却说申先生来了之后,宴席的气氛便降到最低,几乎无人说话,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不闻,人人自危,不敢出半点风头。

申先生同殷生说了一会不痛不痒的闲话,这才笑着问姚云狄:“含真呢怎地今日没见他我还念着他的那段戏文,食不知味呢。”

姚云狄笑道:“穆先生在后面.持宴席杂事。待我教人知会他一声,得知申先生来了,他必定有好戏送上。”

申先生拍手笑道:“好好席间没有歌舞,总热闹不起来。今日总算没白来,含真的戏文,真教人爱不释手。”

姚云狄急唤下人去知会穆含真,这边殷生也道:“含真是谁当红戏子么”

申先生摇头:“含真是姚老的总管,年纪轻轻,却极有才干,又岂是上不得台面的戏子。只因他幼时家境贫寒,便去那梨园学了几日戏,后来因缘巧合之下,为姚老所用。这才叫玉藏石中也玲珑,真正的人才,放在什么际遇下,都会崭露锋芒。”

殷生脸色微微一红,显然为自己方才说错话感到懊悔。

姚云狄笑道:“申先生谬赞了,穆先生听见,只怕也惭愧。”他见申先生杯中酒尽,便回头道:“太九,替诸位先生倒酒。”

太九心中大惊,一下子明白姚云狄极力笼络的,恐怕就是这个申先生。此人看上去斯文和善,实则深藏不露,自己一看见他那双眼睛,头皮便要发麻,偏偏躲闪不得,只好盈盈走过去,捧着酒壶替众人斟酒。

一直斟到殷生面前,他便笑道:“这下可不好,今日只怕是要醉了,连连破戒。”

话这样说,他却没掩酒杯,只笑吟吟地看着太九,忽而又捉住她一.辫子,将一颗东珠发饰系了上去,悄声道:“别着恼,今天没带好东西在手边,下次再还你更好的。”

太九脸上又是一红,咬唇不说话,直到替他斟满酒,才轻笑道:“殷先生好客气小心,可别真醉了。”

殷生呵呵笑,将她的手轻轻一捻,便放下了。

太九又走到申先生身边,见他捉着酒杯,只得低声道:“申先生太九替您斟酒。”

申先生仿佛刚发觉这个人,便笑着放下酒杯,道:“有劳小姐了。”说罢仔细打量她一番,便斯斯文文回头对姚云狄说道:“姚老有个好女儿啊,当真是人中龙凤。”

姚云狄摇手道:“当真是谬赞了,小女一向顽劣,见人也没个规矩,穿得和蓬头鬼似的。”说着,他瞪了太九一眼。

她急忙低头,不敢动。

“姚老不必过于严苛。”申先生笑道,“她年纪还小,不解世事,切不可过于严厉,否则岂不唐突佳人。”

他又回头,柔声对太九说道:“回去坐吧,别和你爹爹斗气。”

太九忙答了个是,微微一福,转身便回去了。

这个人,很可怕。

世上有很多.明聪明的人,在某一方面的锋利大多能让人看出来,但他不是。

他让人看不透。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极度的恐怖压迫,而是未知。

这个申先生,让太九浑身发麻,气也不敢喘大了。

姚云狄居然想笼络这样的人,想必是个大难题,到最后,不定是谁玩了谁。

她正想的发痴,袖子忽然被人轻轻一拽,她急忙回头,却见一个下人凑过来,悄声道:“太九小姐,穆先生在里间等候。”

穆含真叫她太九不由疑惑,奇道:“有什么事吗”

那下人摇头:“您去了便知。”

太九无法,只得随他离开前厅。一直来到里间,却见穆含真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化妆,长发已经挽了上去作流云髻,他抓着一支笔,细细描着长眉,在镜中见到太九,不由微微一笑,道:“过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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