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二三七折、惟求真主,复我山宗

“自然是有的。众生皆有佛性嘛。”

胡彦之笑着对老人竖起双手大拇指,无声做了个“我干”的嘴型。“……这宝贝交给你了。再同他多说几句,我怕会爆血筋。大爷找个地方补眠,这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说着撇下少年,撑伞扬长而去。

要说床铺厢房,朱雀大宅的便已十分舒适,但在老胡看来,美女的酥胸雪臀毋宁才是绝佳的枕头。他既不曾批判耿照那理也理不清的风流债,少年对义兄今宵欲于何处酒醒,自也毋须置喙。两人随意一挥手,各自了然于心。

耿照忍笑步入棚底,收拢纸伞,长揖到地。

“前辈久见了。今日再聚,仍是承惠许多。”这话发自真心,并非客套。若不是刁研空废去聂冥途武功,留他在越浦衙门的牢里,光凭吴老七拉伙急就章的天佛图字,耿照心中不无忐忑。

刁研空一怔。

“承惠?没有啊。”自怀襟里摸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两枚玉坠、一枚扳指,以及一条珠串,纵以耿照对玉器的有限认识,也能从温润饱腻的触感和光洁无瑕的色泽上头,断定是上佳的羊脂玉。

“我按尊夫人所说磨开石壳,将其中所藏玉髓,碾成了这些。”刁研空道:

“当时未请教小兄弟的大名,老朽在鬼市等了两个多月,不见贤伉俪大驾,只好揣着在城里四处走动,料想缘法若至,必能再遇。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今日又教老朽见着啦。”

像刁研空这般隐于市井的世外高人,与耿照并无利害干系,没必要于此事上撒谎,但耿照实在无法接受他为找一个人,在越浦里闲晃几个月,没有查访、毫无线索,光凭“缘法若至”,岂能称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忍着嘴角抽搐,满怀感激地收下布包,恭敬道:

“既然如此之巧,今日我请前辈喝茶。”不文居的厨房里传出阵阵葱肉火烧的诱人焦香,偏又困于淅沥雨幕,透之不出,煨得满铺鲜浓。耿照听老胡盛赞此间大厨的手艺,此际总算领教一二,不惟借花献佛,也想藉机略解馋虫。

岂料刁研空歙动鼻翼,八字眉帚垂得更苦,合掌道:“老朽饮食清淡,也不喝茶,每日一餐,今日的份已吃过啦。小兄弟要吃,老朽瞧你吃便了。”

耿照听得全无食欲,微露苦笑,只得说:“那我陪前辈走一走。”

刁研空点了点头,又道:“我的伞被方才那位大侠借走啦,他会不会还我?”

难怪他溜得忒快!耿照几欲晕倒,心中将老胡骂上一百遍,只得向店家借伞。那瘦小的跑堂少年知耿照不是普通百姓,恐怕是大有身份之人,满面堆笑,言语应付得滴水不漏,然而绕来绕去,不外乎“大爷坐会儿尝只热腾腾的火烧这雨约莫片刻就停”,意思就是“不借”,逼得耿照都想掏钱同他买一把,了结这穷极无聊的虚文往复。

正僵持着,隔间布帘掀开,走出一名面目青白的中年人,凤目上挑,乌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飘飘,只差眉心一道竖红剑印,便是劝世图绘里常见的冥府判官,双手捧过一柄旧伞,和声道:“典卫大人请用。”耿照称谢接过,才发现他双手尾指的指甲又尖又长,色泽莹润如玉贝,毫无纳秽藏污之感,洵为殊异。

那跑堂的小厮瞥了一眼,突然瞠目叫道:“咦————掌柜的,那、那是我的伞耶!”急得声音都拔了个尖儿,异常高亢。

耿照心想:“原来这人是不文居的掌柜。”见伞无甚特出,只油竹柄末以发黑的红绳系了枚小小竹燕,雕工俐落,颇见灵动;虽非价值连城,难保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意义,本欲婉谢,掌柜却眯起凤眼,冷冷对小厮道:

“对客无礼,饶上一柄旧伞略施薄惩。再要嚷嚷,就罚别的。”

显然这“别的”要严重许多,小厮不敢再说,嘴一扁脚一跺,闷着头冲进厨房里去了,长柄茶壶铿啷啷地一路磕撞,茶客们无不缩腿扭避,罕出抱怨,有几个明显憋着笑,敢情铺内经常上演这出戏码,熟客早已见怪不怪。

看来这跑堂小厮有欺客的毛病,得亏掌柜能治,否则闹将起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心中感叹,伞交刁研空,两人各撑一柄,缓步走入雨中。

耿照原本打定主意,再与老人相逢时,定要向他讨教“白拂手”的精要秘诀,谁知短短数月物换星移,此际请益武功已非他心头首虑,玉匠的来历、何以屡次出手相助、今日缘何至此……这些疑惑恐怕是更亟需解答的,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一贯颟顸的老书生先开了口。

“小兄弟听过‘神通’么?”

“晚辈识浅,请前辈赐教。”

“佛门武功练到一个境地,会产生奥妙精微的特殊感应,难以言说,感觉却十分真切,有的是感知危机杀气,有的则是觉察特定之物。我有一名师兄,只要走近佛门古物,便会血热如沸,耳中仿佛有千佛梵唱,庄严无比,致令他不由自主跪地呗赞,难以遏抑。每见他作此异状,于附近好生挖掘一番,必得宗门之古遗,屡试不爽。”

前辈的师兄,怕没有八九十岁了罢?耿照打从心里同情起那位老先生来。然而此说并不难解,如碧火神功初成,先天真气亦有灵觉,耿照不知被这种神妙的感应救过多少回,料想佛门之谓“神通”,其理差堪仿佛。

“老朽今日能寻到小兄弟,非是巧合。”老人续道:“我在南门附近走动时,心头忽起异样,寻路而来,佛气的感应益发明显,一转过街角,便见小兄弟与恶人正在打架。对了,那位兄台叫什么名字啊?”

再次感谢前辈什么都没问就乱入相助——耿照暗为狼首岳宸风掬了把辛酸泪,简单交代聂冥途的来历。

刁研空听得懵懂,只点了点头,又道:“他使的‘薜荔鬼手’,与你所使截然不同,如非亲见正典、且受本山座师点拨,决计不能练至如斯境地。老朽本来想问问那位兄台,他的薜荔鬼手究竟学自何处,但他昏迷不醒又被官差锁了去,怕是问不到啦。”

耿照的“薜荔鬼手”悟自娑婆阁观音像与罗汉图,当中难免有许多无法衔接的空白,全赖当时同聂冥途过招,才慢慢偷师填补起来。后遇拳脚的大行家薛百螣,两人于夹层中摒弃内力,比拼招式,给了耿照印证阐发的绝佳机会,串起整部鬼手的脉络,自此越战越强,得有今日之造诣。

他原以为狼首的薜荔鬼手之所以浑然天成,乃聂冥途结合自身的战斗经验,再加上长达三十年的浸淫钻研,但阁内遍布图障,聂冥途连眼都不能睁,岂能对着佛像挂图练功?经刁研空点醒,耿照才觉蹊跷。

当年圣藻池三才赌斗,“集恶三冥”的处置不仅是赌约的一部份,更是推敲出幕后阴谋家的关键线索。虽说鬼王一系完整保存,是谁搞鬼已呼之欲出,但理应由“刀皇”武登庸感化的狼首,却练成莲宗绝学再出,亦不见丝毫教化的效果,使武登庸之嫌始终难去。

种种迹象所指,涉嫌者仅有一人,却迟迟无法排除另一人的嫌疑,让所有的抽丝剥茧尽止于此;玉匠无意间点出的问题,不定正是突破口。

(果然……囚禁聂冥途的决定是对的!)

阴谋家万万料想不到,会把这么个活证据送到自己手里。耿照双眸一亮,正欲邀老人同返,刁研空却兀自叨叨絮絮,自己和自己说起话来:

“我这回下山,本是为了寻找那人,毕竟百余年来,上院座师们都疑心那人便是那人,却不肯现身领导我等,其中必有缘故。我帮小兄弟打恶人时,写着各种线索与嫌疑人的图册却被打烂了,我不知还能去找谁,故先在越浦待着。

“所幸小兄弟你练有鬼手,我想循这条线总没错,等啊等的,果然等到了这个新恶人,他的鬼手居然是嫡传,看来离线索更近了不是?谁知官差把恶人锁走啦,这下没得问了,只好在茶铺中等你。

“后来一想:便问了恶人,得到线索,也不过就是找到那人而已……要是那人不是那人,别人是那人呢?自此豁然开朗:那人本就未必是那人,天鼓雷音院的师弟也说,若有人救得此世,约莫便是小兄弟你了……这样说来,小兄弟就是那人了啊,我又何必执着于那人?”

耿照被他一轮“那人”说得头晕,不明白所指为何,只知里头的“那人”至少有两人以上,非指一人,赶紧打断他与世隔绝的自我对谈:

“老……老前辈,您说的话,晚辈全听不明白啊!可否请前辈说清楚些?”

刁研空眼神一澈,忽转过头来,正色道:“就好比这把伞。老朽在茶铺里碍了众人行走,铺里的姑娘便踢我几脚——”

耿照愣了一会儿,才省觉他说的是那跑堂小厮。

“他……是姑娘?”

“自是姑娘。”刁研空露出奇怪的神情,似觉“难不成你以为是小子”,但这小小插曲丝毫未扰他诲人的兴致,又接着说:

“因她踢了我,掌柜的便拿她的伞给我。此伞于姑娘,是大有干系之物,我拿了如此紧要的物事,必不能与姑娘再无瓜葛,这伞终将老朽引回姑娘的身畔。”见耿照露出迷惘之色,察觉自己还是说得太悬,淡淡一笑,改口道:

“世俗僧人会告诉你,这就叫因果,舍讨欠还,一报抵一报。她踢我,故失了伞,但此伞价值之于随意一脚,似又太过,因此老朽得为她挡灾,兴许还要救她一命。”

耿照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忽想起老胡“骗小姑娘捐钱献身”戏语,暗忖这位老前辈若出了家升坛说起佛法,没准能当得“花花和尚”四字。连因果这么玄乎的道理,他都能随口举个乱七八糟的例子,说得似模似样,骗什么到不了手?

“因果……是这么说的么?”

“这是因果没错,但因果不是这么解的。”

老人淡淡一笑,哪看得出半点颟顸模样?直是判若两人。

“世上所有的事,都不能独立存在,彼因为此果,此果又生他因,但也仅此而已,无谓欠还。这伞将我引回姑娘处,盖因对姑娘而言,价值不菲,姑娘不肯放弃罢了,落入比较伞与踢踹的价值、伞与救人一命的价值,衍出轻重、借还等妄义,不免陷于窠臼。老朽寻找那人,也是一样的。”

耿照苦笑:“只可惜晚辈不知前辈所指,究竟何人,‘那人’二字,倒比因果难懂多了。”

刁研空一拍脑袋。“瞧我,老毛病又犯啦,座师让我小心‘分别我执’,老朽迄今尚不能勘破。且从头说罢:

“我受座师之命,下山寻七水尘,毕竟百多年来,此人最有可能是那人。我文殊师利院倾八院秘库所藏,编成一部图册,详列七水尘多年来的行迹、事迹、可疑人选等;我本应按图索骥,无奈与你打恶人时,被恶人毁去内页,线索全断。

“不过小兄弟身负鬼手奇功,我料与七水尘有关,然江边一别,音信全无,本以为线索又断,不意今日复见,又遇那通晓鬼手的新恶人,岂料旋被衙差锁走,看来也问不上了。”

“等……等一下!文殊师利院……是哪里的丛林宝刹?”其实他想问的是“八院”,只是一霎间掠过的念头太过惊人,没能说出口。

“是老朽的师门,日莲八叶院之一的文殊师利院。怎地我没说过么?”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头,抓下陈旧的白棉布帽,露出光头上的戒疤,合什顶礼:“座师说法名俗名,皆不随身,让我仍用本来姓字,列入‘空’字辈。阿弥陀佛!小兄弟,老朽这厢有礼了。”

“前、前辈便是……八叶使者?”

“有这样的说法么?”刁研空微露狐疑,皱眉道:“本次下山除了我以外,天音雷鼓院那厢也遣了一位渡入红尘,此外更无其他。要说使者的话……应该也算是罢?”

耿照震愕之余,蓦地灵光一闪。

“前辈适才说,八叶院寻找七水尘,盖以为七水尘最有可能是‘那人’……却不知此处指的是谁?”要是他没听错的话,另一位来自天音雷鼓院的八叶使者,认为自己便是“那人”——弄不清这两字的真实意涵,耿照怕睡不安枕,忧心自己成为日莲八叶院的目标,“享受”与天观七水尘同一等级的恐怖针对。

刁研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那人”于他太过理所当然,从没想过还须解释似的,温言笑道:

“这么多年来,八院的座师们始终怀疑,七水尘便是日莲八叶院等待千年的轮回真主、大日如来的化身,将统领我等、再建佛国的至上佛子,即是此世的三乘法王。

“直到适才,老朽方顿悟:七水尘是七水尘,却不必是三乘法王,执着于此,实背离了迎法王的目标。这是我等一味狂信的结果,惭愧的是,并不是众人皆如此盲目,如另一位渡入红尘的本山使者,业已提出心目中的人选,自非渺无音讯的七水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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