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

第百八七折 画虎未成,无往不复

先前浮舟之中,媚儿与染红霞对战时,万劫已遭降魔青钢剑削去大半,山岩般嶙峋的刃部仅余四尺上下,但宽仍近尺半,比砖头更厚的刃身居高临下一砍,其势惊人,丝毫不逊于完整时。

纵以雪艳青膂力之强,亦不敢正撄其锋,高眺的身子侧向一扑,撑地如鱼跃,“轰”的一声巨响,原本所在处留下个七八尺方圆的大坑,铺石碎裂,砾土激扬,漫天尘沙之间,只见一双精亮如兽的锐目撕裂灰幕,透出噬血的渴望,持刀之人身形娇小,纱锦交错的衣裳与狞恶的妖刀全对不起来,竟是一名少女。

雪艳青首当其冲,完全可以感受到对手的杀气,恶佛若是发狂的巨灵神,漫无目的、随手毁去所经道路上的一切,少女便是小而致命的食肉兽,心念一专,只想将眼前的目标开膛破肚,攫出肝肠────肩宽腿长的白皙丽人并不理会簌簌而落的粉尘,双手持枪,摆出接敌的架式,霎时间如渊淳岳峙,凝肃之势宛若陡峰自平地拔起,轰隆隆地扶摇直上,以沉默迫人的阴影俯视敌手,止住了猎食者的进一步行动。

染红霞见来人身形眼熟,尤其跃下之际,半空中向上抛耸、几乎甩出兜缘的那双雪白乳瓜,心中一阵不祥,赶紧挥开落尘,赫见手持妖刀万劫之人,一身鹅黄衫子、娇俏可喜的圆脸蛋,却不是黄邀是谁?

安排黄缨混进天罗香的入殿队伍之中,本是耿照的意思,但此举非教小黄缨涉险,反是让她把握机会脱身。这支队伍连同刀棺,被安排在冷炉谷外最近的一处渡头,以接应蠕祖的座船。之所以带上这许多人,正是“藏叶于林”之意,按耿照所想,队伍一出得冷炉谷,黄缨就该钻空子离开,众人也好免去后顾之忧。

岂料黄缨忒讲义气,不愿抛下他和红姐不顾,磨磨蹭蹭,始终不曾走远,在附近的林子里,恰恰遇上联袂返回的染红霞与媚儿。二姝在河上浮舟狠打一阵,时间不长,战况却十分激烈,“鬼王”也好、“玉面蟠祖”也罢,发面上的伪装可说是完蛋大吉,一对花朵儿似的妙龄女郎便至谷外,却不好再自称是阴宿冥或雪艳青。

此际遇着小黄缨,看她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亮出一只首饰盒般的小巧箱子,打开一瞧,第一层全是脂粉冰片之类的妆容道具,直是天降救星────还好染红霞并未打开第二层,否则将发现底下都是金丝玉镯珍珠耳坠之类,黄缨月来在谷中捜刮了不少,既要离开,自不会空手而出。

染红霞不通妆发,非但帮不上忙,连自理都有困难;媚儿随身虽有应急用的油彩小匣,但匣镜极小,黑夜林中就着月光补绘,想快也快不了。她本是心急火燎的性子,烦躁之下益发不顺,差点摔了彩匣。幸亏有黄缨帮手,双姝总算草草补就,及时赶上会合的时辰。

这么一来,想赶也赶不走她了。黄缨坚持同耿照一齐出谷的心意,染红霞亦能体会,况且入殿之后,若面上伪装还须修补,无有阿缨,怕得劳烦养尊处优惯了的蚳狩云亲自动手……怎么想都少不了她,只得同意下来。

媚儿初见她时,染红霞只说“是我师妹”看着圆脸少女武功平平、内力浅薄的模样,她心底虽有几分疑惑,毕竟不成威胁,并未多加留意;况且黄缨化起妆来确是一把好手,动作又极利落,一脸的聪明相,媚儿都差点开口问她“有没兴趣跟我回南陵”肯定比待在东海的尼姑庵里好。

万料不到她凌空一击,竟也有如许威能,破坏力之强,决计不在发狂的恶佛之下,不禁咋舌:“怎地水月停轩门下,都是这等扎手的货?”

忽听少女一声尖啸,打破沉默对峙,纱裙飘转、细腿交错,舞动石刀如转子陀螺,呼啸着朝雪艳青飞甩而去!

这一下刀随身转,巧妙利用石刀之沉,以倍数于少女所应有的速度急旋挥至,雪艳青若要以枪硬格,只怕未展其长,已被逼得短兵相接,将陷入最不利的情况。玉面蠕祖毕竟身经百战,于战斗一项,淬炼出过人的直觉,及时松开架势,向后一仰,藉枪尖一顿地,又硬生生撑开近三尺,斜过酥胸前的枪杆仍被石刀侧缘一带,“铿”的一声,险将雪艳青掀翻跟头,所幸她膂力甚强,重心又抓得极稳,一个鲤鱼打挺站稳身,刀劲透枪贯臂,震得她虎口剧痛,暗忖:“……好横的刀!”

不欲教对手占据主动,抡枪一摔,震波裂如龙迤,一路蜿蜒,四分五裂的铺石次第掀飞,泼剌剌地卷向持刀的少女!

黄缨适才斜斩落地,便即不动,直到雪艳青摆出接敌态势,才像嗅着了血腥味的鲨鱼,闪电出手;横刀斩出之后,倏又怔于原地,彷佛扯线傀儡般,非要敌人出手牵引,方有反应,以致雪艳青这悍猛无伦的“地字诀”一发,直到气劲近身少女才回过神似的,横过巨大的刀板一遮身前,劲力轰得石刀两侧砾碎激扬,暴雨般刮过少女的衣发头面,留下数道血痕,少女却恍若不觉。

“雪门主枪下留人!”

另一头染红霞拄剑起身,急得大喊:“她……她是我师妹丨‘”雪艳青隔空劲一出,人已猱身扑去,身枪一合,唰唰唰三点乌星无分先后,径取黄缨咽喉、心口与腹侧!听得染红霞一唤,手腕急抖,三记杀着全刺在空处,赫见石刀后晃出一双狞恶血瞳,那圆脸蛋儿的黄裳少女抡刀挟掠,近四尺的石板刀身在她纤细的皓腕间几无重量,连削带转,竟以单臂使出轻巧灵动、无比刁钻的刀法来。

雪艳青枪尖已开,乌枪毕竟仍长过了万劫,被攻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无论如何挪退,少女总能及时赶至,在灵巧上竟是远胜于她,雪艳青始终腾不出用枪的最小间距,陷入开战以来最险恶的境地。

按说盟友的师妹,应该也是盟友才对,雪艳青不明白少女对自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心想:“既是妳师妹,快叫她停手呀!”

却被石刀攻得着紧,每一闪避无不是沾衣贴发,被片飞的衣角鬓毛都数不清了,连开口的余裕也无,倒是阴宿冥替她说出了心里话。

“喂!她是哪根筋不对了,快叫她住手啊!合着妳想砍死雪婊子么?也莫挑现在呀。”

别的时候也不行啊!这人说话实在太没礼貌了。老是这样。

玉面蟏祖心里叹了口气,蓦地左臂一疼,已被石刀拉出一条口子。万劫刀刃嶙峋破碎,宛如锉钝了的斧锯,平置不动,毫无锋锐可言,然而高速挥动之下,稍稍一碰,就能掀掉整片的皮肉,若非雪艳青毅力远胜寻常,这下便能痛得踉跄撝倒,被反掠的巨石刃拍成肉糜。

忽听一人叫道:“胤门主!莫非这场七玄大会,门主早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不惜以武力排除异己,也要混一七玄,对各门威胁利诱仍嫌不足,这会儿,连妖刀刀尸都用上了么?”

却是蚳狩云。

老妇人是亲自试探过黄缨的,知她本事低微,差不多就是较常人稍好一些的程度,才能放心将她留在身边;武功平平的少女一拿到万劫,突然变了个人,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鬼先生做了手脚。

鬼先生两手一摊,耸肩笑道:“长老这么说,是成心冤枉我啦。人是长老带进来的,刀一直都在天罗香手上,我还没迫究贵门勾结七大派的丑事,长老反倒栽起我来,未免太不地道。”

蚕娘威胁已除,他的口吻亦发轻佻,令人想一把掐死他。

蚳狩云也知其中有太多不合理处,按染红霞的说法,这少女竟还是水月停轩的出身,是与耿照一起混进冷炉谷的么?还是鬼先生携入……越想越觉诡秘重重,一时难以廓清,心中虽然着急,却无法助雪艳青一臂之力。

广场另一头,染红霞自知事有蹊跷,且不说黄缨没有针对玉面鳄祖、与鬼先生站在一边的理由,退万步言,她也不可能有这般武功,能稳稳压制蠕祖,虽说是抢得一着之先所致,但要稳占此先,不给雪艳青丝毫反击的机会,遑论得手脱困,放眼当今东海,这也是第一流高手的手眼,染红霞自问无法办到,黄缨她……怎有可能?直到听闻“刀尸”二字,才想起当日碧湖的模样。

这可不是开口叫唤,或以理劝之就能处理的情况。

染红霞再无犹豫,不待调息复原,强支伤体,便要投入战团,蓦听身后一声嘶哑诡笑:“上哪儿啊,长腿妞?”

挟着腐臭之气的湿浓吐息才喷上颈背,令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尙不及回身,蛇腰一紧,已遭两条铸铁般的扎刺茸臂箍住。

下手之人毫不留情,这一箍至少将女郎健美结实、无一丝余赘的蛮腰,再收紧了两寸,染红霞被束得眼前发白,脏腑像被挤出身外,甚至依稀听见裂骨声,换作寻常人,早已昏厥断息。但当今水月一脉的二把手岂是凡女?在受制的一瞬间,双肘连环、脚踵后勾,“啪、啪、啪”三记碎骨重击,无一落空,来人浑身剧晃,低吼一声,猛将染红霞往后一抛,女郎飞出两丈余远,重重撞上望台护墙才又摔落地面,全然爬不起身;勉强抬头,赫见那人上半身莫名地巨硕魁梧,却有两条细长的罗圈儿腿,被她肘击的胸侧与左肩不住冒出药烟,白雾中隐约露出一张尖吻异瞳、半人半兽的狰狞笑脸。

────聂冥途!

望台上的宝宝锦儿既错愕又心急,扬声叫道:“聂冥途!你又添什么乱?规劝什么的,你那回早已用清啦,没事一边凉快去,别来瞎缠夹!”

狼首嘿嘿笑道:“游尸门的小花娘,老狼最守规矩啦,决计不给大会添乱。可这长腿妞是七大派的,又不是七玄中人,老狼要杀要剐,妳拿哪一条规矩来拦?”

符赤锦顿时语塞,急得瞟向身畔的蚕娘;谁知向日金乌帐里悄静静的,那小小的人影似仍倚着绣枕,好整以暇,真没有出手的打算。

“蚕娘有不能出手的苦衷”这点,她可说看得最透,万没想到鬼先生的锦囊有这般挟制之力,竟逼得蚕娘袖手旁观,不能替场内双姝解围。符赤锦体力未复,莫说下场助拳,怕连自行走路都有困难,况且以她的武功,除却难以掌控的“赤血神针”能帮的也非常有限。

正自焦急,白额煞低道:“没奈何,紫姑娘烦妳照看,我去吓吓那条老狗。”

符赤锦急道:“但你的伤────”白毛大汉咧开僵硬的猫颚,冲她霎了霎眼:“就说吓吓他了,也不是眞要打。万一打起来,我跑还不成么?”

摆了摆手,一拍栏杆,翻身跃下,“唰!”

落在染红霞身畔,毛手毛脚地搀她坐起,小心不让爪子抓伤了女郎。

染红霞兀自眼冒金星,唇面皆白,嗅着他身上浓重的兽臭,彷佛雨天街檐下淋湿的狗毛,苍白的俏脸之上微露迷惘;好不容易聚起曈焦,忽觉白毛大汉那带笑的眼睛分外熟稔,灵光一闪,低声诧道:“是你!你怎……”

见他艰难地噘着猫颚,做了个“嘘────”的嘴型,会过意来,微一颔首,两人心照不宣,毋须再言。

聂冥途挥散了渐转稀薄的药气,挑眉乜眼道:“先来后到你懂不懂?要玩这长腿妞,你得排老狼后面。现在的社会都不讲秩序了么?”

白额煞也不同他废话,亮出利爪,摆出接敌架势,低斜的肩膀后头,露出以粗绳编网、缚在身后的瓦瓮,里头可是七玄中首屈一指的大长老青面神。

一名白额煞已够头疼的了,再加上深不可测的青面神……傻子才会笨到以一敌二,一次卯上游尸门双尸────才这么想,蓦地两眼一花,聂冥途身子微晃,已来到眼前,咧开血盆大口,挥爪朝白毛大汉头顶盖落!

白额煞矮身避过,却无法抽身,拚着好不容易抢来的空档,左腿贴地一扫,将俯卧的染红霞送出,劲力拿捏妙极,女郎着地一滚,并未受伤,可惜仍起不了身,是聂冥途一个箭步就能窜至的距离。

白额煞既逃不了,也不能逃,硬着头皮挥爪,七玄中两大指爪绝学对撼,“狼荒蚩魂”卯上“白虎催心”白额煞昔日在游尸门有“武库”之称,精通三尸部诸般武学,这下本该斗得光辉灿烂,乃至名留青史;岂料白额煞在骨甲相交前忽然一缩,右手五枚刀刃似的尖长利爪“嚓!”

齐指而断,若在晚得片刻,怕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光秃掌轮,五根指头全都报销。

这个变化谁也料不到,绝大部分的人都看傻了眼,聂冥途一怔,“白额煞”双臂运化,如抱阴阳,轻灵如羽的架势却转出一股倾岳般的强横掌力,重重轰上狼首的胸膛,他却乘着掌上的反激之力,高大的身子犹如纸鸢断线,倏地逆势飘飞,重又落于染红霞身前。

聂冥途猝不及防,仗着兽躯强横,硬吃他一掌,脚跟踩落、稳住退势,左爪由下而上一掠,急锐的五道爪劲“飕”的一响,“白额煞”落地时微一踉跄,编笠、蓑衣应声卸落,细毫轻扬,胜似絮飞;漫天白毛之下,但见那人一头乌发,如江湖浪人般随意在脑后抓个髻,系以皮绳,以胶水黏满细毛的脸孔、用面粉和水堆出的鼻颚,衬与正常人的发式,说不出的滑稽。

可惜此际,不仅化装被破、露出马脚的当事人笑不出,置身场内,又或周围旁观的七玄中人笑不出,就连重回方塔第一层,以胜利者之姿俯视广场,抱胸衅笑的鬼先生也笑不出来。虽说黏满细毛的头颈难辨原本面目,但适才那式掌法,识得的人着实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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