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落圈

近朱者赤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安静,爷爷不喝酒,奶奶不骂人。余有年不点着菜要求全炁学艺,不悄悄地在桌子下将脚板踩在全炁的脚背上,不趁老人不为意时抢全炁碗里吃的,规矩得像上过老夫子的礼仪课堂。全炁也不偷偷跟余有年讲话,不借遮挡揉揉余有年贴了药水胶布的手指,也不弯起眼睛腼腆地笑,郁沉得像是来领罪的。

奶奶在桌子下踢了余有年一脚,余有年不解地抬头,见奶奶剜了他一眼,只有嘴型没有声音地说:“别想着打苦情牌。”

余有年用筷子往碗底一戳,“咕嘟”一声响。“我没告诉他。”

奶奶看准他受伤的指头猛力一敲:“你乞丐呢,吃饭敲碗。”

余有年憋着气又把头埋进碗里,创可贴上渗出星点血迹。

奶奶和爷爷交换眼神后,特别自然地关心起年轻人的生活。“我看你俩那牙刷都用到劈叉了,得换,对牙齿不好。”

全炁点头点得从善如流。

“一般你俩谁打理家务事?”

全炁说:“谁有空就谁打理,不固定。”

“不是一个在家干活一个在外干活啊?”

全炁摇头,短时间内解释不了相处模式,就干脆不说了。

余有年一直没吭声,饭没吃两口,脚又被踢上同一个位置。

“你俩怎么回事?”奶奶动动嘴型挤眉弄眼。

余有年没回答,把头埋得更低。

“问你话呢,听没听见。”

奶奶举起筷子正要敲人,全炁及时夹起一块鱼放到奶奶碗里。“奶奶吃鱼。”

这顿饭依旧吃得不愉快。饭后余有年打算收拾碗筷,被全炁拦下。全炁借着抓筷子的动作握住余有年出血的手指头。“我来吧。”手一松,全炁转身从包里拿出新的创可贴给余有年缠上。

爷爷泡了茶拉全炁坐到客厅茶几边上,碗筷还是余有年收拾的,一进到厨房就被奶奶拉住又是洗锅又是洗碗,想出去都不行。看来两位老人有明确的分工。

余有年不想弄湿全炁给的创可贴,硬是翘起一根手指头洗碗。奶奶叉着腰守在厨房门口把他当成魔鬼,不许他害人,能容得下他的只有两块地砖大小的地方。他突然觉得好累,连喘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不锈钢圆盘从他手上摔进洗碗槽,咣当响。奶奶嘴巴已经张开炮火已经点燃,在看见余有年双臂撑在洗碗槽边沿垂首站立的样子,堵在喉咙的炮弹全成了哑炮。

“你们别费神了,他不一定还要我。”余有年说。

奶奶愣了愣,终于把今天不同寻常的氛围理解清楚。她哼了一声:“活该。”

余有年不说话,奶奶没催他洗碗,反而呶呶骂起人来:“你就该被抛弃,断子绝孙,没爹没娘没人要,一个人死掉臭掉烂掉。这是报应!你跟你爹娘一个样儿,什么样的父母就有什么样的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做坏事吗?你搞什么传销那不都是骗人的玩意儿?你害了人还想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

老人骂着骂着把自己骂进去了浑然不觉。突然一道短促的抽噎声打断她的轰击。余有年的手抠住槽边,指尖泛白,伤口再次渗血,极力忍住哭声,可眼泪滴得洗碗槽水面波纹连连。

奶奶声音小了些,但仍止不住骂:“你有脸哭?人家一大好青年被你搞成个变态都没掉眼泪。”

奶奶挤掉余有年站在槽边洗起碗来,闭不紧的嘴巴只说着自己能听见听懂的话。余有年十指捏住裤侧骨,时而抬手擦把泪。说实话老人没见过余有年掉过一滴泪,从小到大骂得再凶打得再狠,这皮猴不是笑嘻嘻地挨骂,就是被打完转头忘得一干二净。这惹得老人下一次骂得更凶,打得更狠。

房子老,装修也是旧时的方法,用水泥铺的瓷砖早已形成空鼓,敲起来每一块声响都不同,水泥缝一点点剥落,看上去像被蚁虫蚕食过一样。余有年抽着鼻子拿指尖去抠瓷砖之间的缝。

“我难得喜欢个人,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跟他走到一起,我为什么就活该被抛弃,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奶奶刷着碗边,看一眼渐渐收住眼泪的孙子。

“你瞧瞧你在这儿淌瀑布有个屁用?懦弱成这个样子别人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图你有考验时退缩得比谁都快?你跟我说他不要你,你瞧人家带了多少礼来?都快赶上聘礼了。”

余有年夺回洗碗的活,忘了要翘起手指头,整个创可贴沾水湿透。

“奶奶,我喜欢他,不想分手。”

奶奶一巴掌呼上余有年的后脑勺:“你当我公园里那许愿池?连硬币都不扔就想靠嘴巴梦想成真?”

“那我给你钱。”

又一个巴掌:“你跟我耍嘴皮子你能得到什么?”

“巴掌。”

奶奶有求必应,密密麻麻的巴掌落到余有年的嘴上,“说说说,让你说!”打够了奶奶嫌弃地把手放水龙头下洗,走之前往余有年的膝弯踹了一脚,差点把人踹跪下。

“要真想留住人,跪也要把人跪回来。”

奶奶走到厨房门口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全炁拿着茶杯说:“爷爷说缺口了要换一个”

奶奶把人拉离厨房回到客厅里,一左一右两个老人夹着全炁坐。

“那只瘦皮猴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老人一句劝,赶紧走人别被祸害了。”

“你这么优秀,外头好姑娘多着呢。”

全炁低头转着手里的杯子,缺口的地方每转一周和全炁的视线相遇一次。他思忖过后问:“我不能影响他吗?近朱者赤。”

老人沉默了许久,茶凉了,厨房里的水声也停止了。先是爷爷起身走到阳台,被过道掩住苍老的背影,呛鼻的烟味悠悠沿过道传来。再是奶奶把茶倒掉再烧热水,背对着全炁抹了抹眼睛。

余有年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红鼻子不抽,不知道怎么办到的。他朝全炁扬了扬下巴:“时间差不多了,别误了飞机。”

全炁来时东西多,走时只有一个背包两手空空。余有年送人下楼,走到楼梯拐弯处被握住手腕停下脚步。全炁从背包里拿出今天的第叁块创可贴,把余有年手上湿嗒嗒的小心撕下来,换上新的。余有年低头呆呆地看着那双呵护他指尖的手,在缠完药水胶布后捧住他的脸。全炁确认过周围没有人后俯首亲上余有年的眼角。

“好好养我的小鱼。”

全炁之前带着鱼去余有年家接人,之后鱼一直留在余有年家里养。仓鼠原本住在卧室里,自从鱼来了又可以天天仰望邻居。

全炁走后余有年也打道回府。路上,余有年演员那个微博大号不知怎的突然涌入很多新的消息提醒,可他没有任何新动态。点开后才发现,他之前跟全炁互动的一条留言被回复了,其他人立即炸开锅。

他说:“豆丁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聊天哦。”

全炁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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