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日天劫

10

“你以为你大哥劫盛是怎么死的这老鬼为了掩人耳目,居然教自己的亲生儿子练大日神功,却没告诉他采补阳的关键,大哥一心想为他分忧解劳,自己悄悄练至第三重境界,不幸阳气遽萎,羞愤自杀的老鬼怕我们发现其中关节,才又不传我们三人大日功。”说着咬牙切齿,隐约浮露一丝悲色。

劫兆心想:“他毕竟还有点血。大哥如此疼爱我们,没想竟是这样死的”

众人的目光齐至,劫震身子一动,抬起头来。“劫盛”这名字就像是一枚石子,终于在他死水一般的心湖上泛起涟漪,他形容萧索,眼神既疲惫又悲哀,彷佛饱受折磨。

他正要开口,却听篝火的另一头,劫惊雷低头沉声道:“当年阿婧孕中血热,亟需至之物调和,才能保住孩子。我为此奋不顾身,当先杀上香山蘼芜,身披伤创无算,你却告诉我珠已失落,而后阿苹虽然平安诞下,阿婧却难产身故。她生前敬你爱你,当你是亲生大哥一般,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劫震神色一黯,低声道:“是我对你们不起。”

劫惊雷仰头大笑,声若嚎哭,震得梁上簌簌落尘,众人掩耳。劫真与司空度对望一眼,俱都变色;却见劫惊雷霍然起身,一脚踢得火星飞散,点点萤炽无风翻卷,整间庙里犹如刮起一场鲜红刺亮的暴风雪

“劫震我今日,要你为阿婧偿命”

平白衣大惊失色,嘶叫道:“你你没中毒”

“就凭“五罗轻烟散””劫惊雷眼迸怒火,顶着漫天星灿大步踏前,披风卷起逼人的风压,直迫得劫真面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小退了半步:“要争家主的位子,你还不配”

第十章 执子之手,与子同出 下

劫真微一定神,快靴交错,闪身退到司空度背后。

劫惊雷眼蕴雷火,踏前一步,满室的碎点火磷如风中快雪,倏地向劫真、司空度等三人喷卷过去,劲风猎猎,扑面灼疼司空度挥袖遮面,只听得嗤嗤急响,宽大的儒服袍袖竟被灼穿无数小孔,风吹星散,空气里弥漫一股淡淡烟焦。

平白衣惨叫一声,一个空心筋斗倒翻出去,仅剩的右手摀着瘦长马面,指缝间红肿渗血,飘着炙似的烧灼烟气。司空度挥开火星,被烧得坑坑洞洞的残袖一舞,睁眼狠笑:“冤有头债有主,劫二爷不找劫震老儿算帐,却来寻我兄弟晦气,莫不是摆错了谱”

劫惊雷冷冷一哼:“不忠不孝,第一该杀谁护着劫真这个竖子,便与他同罪

你们邪火六兽坏事做多了,难道没有身死伏诛的觉悟么”反手握住肩上的虎首剑,忽觉背后劲风着体,竟来得无声无息

他毕竟身经百战,仓促间未及转身,单手握住虎爪剑柄往前一弓,宽阔厚重的剑鞘被背得斜飞起来,“笃”的一声钝响,正中来人

劫惊雷天生膂力强大,就算不用内力,这一击怕没有百余斤的劲道,足以开碑裂石,谁知撞到来人身上却半点声息也无,只听耳畔恻恻地一笑,某种冰凉粘滑的诡异触感已缠上阔剑,顺着虎头剑锷、虎爪剑柄一路缠至手掌,劫惊雷的右手似乎被一团凉飕飕的粘胶紧紧缠住,无法拔剑出鞘。

劫惊雷心中暗凛,正要发劲震开,脚下泥砖忽陷,一双巨掌破土而出,牢牢攫住他的双足;一条黑影倏地扑进庙门,快得看不清形体,只见影中挟着一点锐光,眨眼已至劫惊雷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劫惊雷睁眼暴喝,左手五指攒住系剑的皮绳往前一扯,攒成正拳直击。他的手臂远较常人长,居然抢在黑影欺近之前,打得他倒翻出去,黑影所持的刃器只来得及在左胁下隔空挥过,连衣衫都没能划破。

劫惊雷扯断皮绳,猛地将虎首剑连剑带鞘甩至身前,恰恰砸在地底埋伏之人的头上那人倏地缩入地里,旋又从两丈外的地面破土而出;缠着剑的怪人却乘势捻断皮绳,足不点地,抱剑滑了开来。

三人一轮伏击未能得手,却夺了劫惊雷的佩剑,只是连他的油皮也没划破半点,也不免有些心惊。双方形势再度生变,谁也不愿贪功冒进,仔细打量对手,心中各自盘算。

劫惊雷抬眼望去,只见这三名不速之客与司空度等穿戴同样款式的儒服方巾,抱着虎首剑的那人垂发披面、身子瘦长,皮肤底下透出一股诡异的青气,整个人碧油油的青竹也似,乱发后的双目却绽着黄光,时不时的伸舌舔唇,细细的半截灰白一现而隐,舌尖似乎微见分叉。

破土而出的巨掌怪客则是又矮又肥,整个人像是一颗硕大球,脖颈比脸廓还要大,两眼凹陷无神,仿佛印着一对巴掌大的乌青眼圈。第三人生得短小悍,目露警色,双手环抱前,腋下露出小半截锋锐的匕尖。

“我来给劫二爷引见引见。这两位是发屋求狸罗必失,以及管中窥豹应独目”司空度笑得亲切无比,随手比了比那胖子与抱的悍汉子,下巴往旁边一抬:“至于夺了二爷佩剑的这位莫有节莫兄弟,匪号唤作虚与委蛇。这三位都是我邪火六兽中的弟兄,久仰香山劫二爷的令名,特来这个嘿嘿亲近亲近。”那青面黄眼的瘦子莫有节嘶嘶怪笑,尖叉的灰舌倏地又一舐嘴角,目光令人背脊发寒。

劫兆听得一楞:“又是乱七八糟的成语浑号奇怪,六兽另外三个明明是冯河暴虎何言勇、充栋汗牛古不化,还有被盈盈了结的那头鼠夏无光,几时又多出这几路货色要说新近找人入伙,动作也未免快了些。”

他震惊过后,反倒渐渐恢复昔日的机敏思路,见那三人奇形怪状,隐然有些兽形浮露的模样,又与何言勇、古不化等有着十分相近的违和感,但究竟哪里蹊跷,一时却说不上来。

劫惊雷不动声色,心中的讶异只怕还倍于劫兆。

“邪火六兽”横行东胜州多年,源出东方圣教,份属魔门五蒂里的“紫云龙”一支,近日活动范围向西移进中宸州,劫家早已监控多时,六兽的形貌、姓字等无不调查清楚,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发屋求狸”罗必失、“管中窥豹”应独目之流。偏偏莫有节等三人身手不弱,不像刚入伙的新人,显示照日山庄掌握的情报网络有着巨大的漏洞,“紫云龙”中另有高手,折去三兽,又补三兽。

劫惊雷冷冷一哼,睨目道:“斩妖除魔,剑自然出你以为逃得了么”庙中喧闹多时,却没见有飞虎骑或寒庭铁卫闻声而来,他心知不妙,却听司空度笑道:“劫二爷偌大名头,难怪有这般大的口气。却不知二爷今日佩剑被夺一事传入江湖,会不会造成更大的轰动”

劫惊雷面色铁青,冷冷一哼,并不答话。司空度双手笼在袖里,趋前作揖,涎脸笑道:“二爷先勿着恼。在下有个提议,如二爷愿意割爱,可以一物换回此剑,我等弟兄也当守口如瓶,决计不会在道上烂嚼舌,无端端坏了二爷的名声。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劫惊雷料他欲索者如非劫震父子,定然是看上了文、商二姝的美貌,冷笑乜目,见司空度越走越近,已与青蛇莫有节、黑豹应独目等相距三五步远,看来是真的上前来协商的,原本已潜运全身功力戒备,此时不禁也有纳罕,微一迟疑,沉声道:“你有什么计较,只管说来”

司空度走近他身畔,附耳笑道:“二爷之剑,定然是价值连城了,岂可以俗物易之听说令嫒豆蔻年华,聪明貌美,若能扒光了让咱们兄弟干上一干,也值得这柄好剑啦”

劫惊雷听得虎目暴瞠:“放肆”冷不防司空度袍袖一舞,散出一片雾蒙蒙的白霰,倏地后跃开来劫惊雷自恃内力浑厚,竟不闪避,径自摒息踏前,双掌顿将司空度的来处退路悉数封死;司空度避无可避,飞快与他换过十余招,只听白雾里啪啪作响,直如条击钟一般,入耳心惊。

蓦地一声闷喝,两人四掌相对,司空度被轰得倒翻出来,落地踉跄两步,却见他双袖爆开,两条手臂足足肿了一倍,肌肤紫胀欲裂,布满鞭笞般的条条瘀痕。他咬牙忍痛,嘴角却泛起一丝恻恻的笑,肿如鼓槌也似的右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枚蓝汪汪的针头,显是喂有剧毒。

劫兆见他示弱在前,偷袭在后,手法与当日紫云山上如出一辙,心中早已有谱,却没料到他洒药、换招竟都是幌子,只为赚劫惊雷与他对上一掌,伺机下毒,不觉怒道:“你卑鄙小人”

司空度笑吟吟地受了,面上颇有得色,啧啧摇头:“四爷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得上别人么待我料理了你二叔,再来好生制你。”眼神倏冷,回头低喝:“动手收拾了,省得夜长梦多”莫有节、应独目、罗必失等各擎兵刃,倏地扑向白雾里的劫惊雷

他针上喂的“裂血青”本是致命剧毒,与那撒出的白粉“香云霰”混用更是毒猛烈,劫惊雷掌心被扎,便是以内力锁喉断息,一痛之间也必定有所弛张,只消吸进一丁点的青白合剂,立时便是七孔流血的下场。莫、应三人含着解药突施手,那是存了赶尽杀绝之心。

劫兆看得心急,抬头叫道:“三二叔素来疼你,岂能下此毒手阿阿苹怎办”他叫惯了,出口仍是一句“三哥”,一省之间,忽然有些鼻酸。劫真冷睨了他一眼,薄唇微抿,笑得无比轻蔑。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四爷江湖争斗,非生即死,你道是过家家么这”

话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白雾骤分,飞身扑前的黑豹应独目去势不变,脖子一歪,却把脑袋留到了地上。

胖狸罗必失双爪一掀,凭空陷入地里,却见白雾里跨出一条高大魁梧的身影,铁靴往地坑里一踏,罗胖子“吱”的一声动弹不得;来人手起影落,一道匹练似的白芒横地划过,坑中喷出鲜血,再无声息。

青蛇莫有节肝胆俱裂,游身便要退走,蓦地劫惊雷一声长笑,逐渐淡散的“香云霰”突然如喷雪涌雾般卷向莫有节,毒雾之浓之快,饶是他口含解药仍不禁一眩;便只一停,劫惊雷双掌已击中他的口,打得他身子一震、肋陷胛突,一点蓝光破体而出,哼都没没哼便断了气。

司空度面色铁青,忍痛将那蓝光抄在手里,不顾沾血,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竟比兄弟猝死还要上心。劫兆离他颇近,依稀见得是枚龙眼核儿大的幽蓝珠子,似曾相识,不觉讶然:“奇怪这珠怎恁地眼熟”

顷刻间连毙三人,劫惊雷挥散白雾,大步踏出,唇鼻都没有吸气沾粉的痕迹。司空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二爷素以大战字剑饮誉江湖,剑术高超,岂料连内力都练到了息之境,我三位弟兄栽得不冤,佩服佩服”

劫惊雷一掐掌心,左掌中央泌出一滴小小的墨染血珠,沿着掌纹蜿蜒淌下,眨眼细细的血线由黑转红,再无半点毒污。

“就凭你这点郎中伎俩,还放不倒劫某人。”他见司空度满脸惊骇,不觉冷笑:

“是谁告诉你,大战字剑是剑法的我自黄庭老祖处所领悟的,乃是一路化气为剑的内功心法”竖掌挥落,“嗤”的一声轻响,地上又多了一道半寸深浅的犀利剑痕,宛若镌凿。

劫真面色丕变,暗忖:“二叔的功力竟至空手白刃之境,这已是六绝程度的修为,也难为他在劫震老儿之下,屈就了这么多年。那人怎地还不快来”司空度不知他心里计较,眼看情势不妙,一双黄浊细目不动声色的四下打量,飞快找寻脱身的机会;一旁的平白衣却抵受不住劫惊雷的迫人之威,身子簌簌微颤,蓦地大叫一声,转身飞奔出去。

劫惊雷冷笑不语,忽听破庙外一阵兵刃出鞘的锵啷声响,平白衣倒纵回来,见司空度目光森冷,低头惭愧道:“老老大不好啦,外外头那些个崽子们都醒了”十余名飞虎骑擎刀而入,见劫惊雷一使眼色,将劫真等三人团团围住。

为首的骑队队长倒转刀柄,冲劫惊雷躬身一揖:“启禀主上,这些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弟兄们与寒庭之人尽皆药倒,至今才渐渐苏醒。救护来迟,望请主上恕罪”四十八名寒庭铁卫加上三十飞虎骑,数量不可谓不多,司空度等不易在食物里下足份量,因此庙外诸人所服下的“五罗清烟散”反倒稀少,血脉运行几刻,逐渐回复了意识。那队长领着几个元力恢复的手下赶过来,恰恰截住了平白衣;平白衣单手难抗刀阵,只得乖乖回笼。

这一下兔起鹘落,劫真一方顿时陷入绝境,劫惊雷乜目冷笑,平平伸出右手。

“拿来”

“二爷之物,自当奉还。”司空度谄笑着捧起虎爪剑,身子却动也不动。

劫惊雷重哼一声,寒声怒喝:“若要此剑,杀你便是,少跟我扮傻充楞快交出五罗清烟散的解药”凤目微睨,瞧的却是蜷在商九轻怀里的文琼妤。

文琼妤体质娇弱,“五罗清烟散”对常人来说不过是稍微厉害点的蒙汗药罢了,决计吃不死人,于她却全无招架之力,巴掌大的秀丽小脸已白得有些微带透明,秀额沁出点点晶莹,难为她奄奄一息之际,仍旧美得粉雕玉琢也似。

玄皇的特使若死在照日山庄的护送下,以宇文潇潇睚眦必较的子,无论凶手是谁,此事绝难善了。况且这文姓女子如此美貌,连威震北域的商家堡之主都对她毕恭毕敬,难保不是玄皇的床第新宠,决计不能让她死于此间劫惊雷转过无数念头,踏前一步,沉声道:“司空度我右掌朝天只为取药,覆地时便要杀人。我毫不介意在你的尸体上搜药,搜索未果,我便拿你的人头与玄皇交代。你且记着:我从不等待”说着缓缓翻过手掌,袍袖倏地鼓涨起来,气劲啪啪作响

司空度脸色微变,飞快从怀里出一枚琉璃色的豆大小丸,抛了过去。“解药只有一颗,以备不时之用。这药等闲不能取人命,时间一久药效自退,平日也不需解药。”

劫惊雷心想:“只她服药也好。其余人等受制药力,反倒方便。”命人给文琼妤服下解药,面色渐渐恢复红润。她身子受苦,神智却始终清醒,待得缓过气来,樱唇微歙几下,颔首轻道:“多多谢劫庄主。”似想挪身抬臂,可惜元气未复,只怕比余人都还要虚软些。

劫惊雷抬头望着劫真木无表情的俊脸,本想一剑杀了他,又怕女儿不谅解,想起自己多年来对他殷切期望,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不禁又怒又恨,又觉凄凉,沉声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我一向视你如己出,万万没料到你野心忒大,为达目的,竟不惜与魔门的匪人勾结,谋设计,滥杀无辜。若教阿苹知晓,她会有多伤心多失望”

劫真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片刻才轻声道:“所以今日之事,我是决计不会告诉阿苹的,二叔放心好了。”

劫惊雷以为他谋败露,心灰得傻了,语无伦次,一想才觉话中有异,正要开口斥喝,忽听庙外一阵骚动,掩映在篷车间的火光陡然剧摇起来,人影纷沓,依稀传来一叠声的吆喝:“前头有人”“快,过去瞧瞧”紧接着是大队人马穿过林间的踏莎声响,倏地又安静下来。

人去有声,却久久未听人返,也没有刀剑斗殴的声音,只有一阵阵的呜呜风咆。

劫惊雷使了个眼色,那骑队队长抱刀一揖,转身领了五六人奔下庙门高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喀啦啦”的一阵诡异声响,仿佛是铁链摩擦一般,那五六人的身影没入篷车围起的营地,只短短传出:“你”“这是”“快”几声断喝,眨眼间又没了声息。

营火一晃,风声歇止,“喀啦啦”的铁链收卷声陡地清晰起来,似将穿过营地。

而营地里的四十八名寒庭铁卫、三十名飞虎骑,通通无声无息,显然是凶多吉少。劫惊雷心中一凛,凤目里芒暴绽,乜着劫真冷笑:“原来你还找了帮手,莫怪如此镇定。我倒要看看,来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劫真微微一笑,双目却紧盯着庙门外,似乎也想看看来人的模样。

劫惊雷心想:“怪了难道不是小畜生的援军”定睛瞧去,只见一人佝着身子缓步而来,慢慢走到门口火光之下;模样还未瞧个清楚,全场的目光却已被他背上的物事所攫。

那是一个巨大的青铜长匣,形如琴盒,以宽厚的鞣革皮带捆负在那人身上,铜匣周身镌满古朴的表号兽纹,匣盖铸成狞目张牙的兽嘴形状,从青铜异兽的咽喉里拉出一条铜光斑斓的大炼条,末端铸死在一只铁环之上,被紧紧攒在那人手里;适才听到的诡异喀啦声,或许就是此炼所发。

来人似乎被沉重的巨匣压得直不起腰,拖着脚步低头而入;才跨过高高的庙槛,便自驻足。但谁也没心思多看这个佝偻猥崽的不速之客一眼,火光划出铜匣的全貌,众人情不自禁看着,一时间悄然无声。

只见铜匣形制质朴,说是古物,但头尾的线条又锐利得迸出杀气,两侧各镌有四个拳头大的篆字,左首写的是“六天鬼旡”,右侧则是“万魔真身”,八个字如牙刺剑突一般,透着难言的森与肃杀。此匣一入庙门,原本被篝火烤得暖洋洋的室内便刮起一阵风,焰影摇动,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连久练玄功体、出身极北雪境的商九轻也不例外。

就算是六绝级别的高手,也不可能在顷刻间杀掉七十八名训练良的搏击好手,除非匣中藏有什么鬼魅妖物,凡人难以抵挡。商九轻望着匣上狰狞的异兽头像,似乎产生“下一刻它便破壳而出”的错觉,忍不住低声喃喃道:“姑姑娘这是什么东西”

文琼妤将“六天鬼旡,万魔真身”八字反复念了几遍,忍着头晕轻轻一笑,苍白的娇靥顿如芙蓉绽放,当真是连病容也美得出奇。“是是兵器。”她闭起一双妙目,两排弯睫轻轻颤动,挺秀的琼鼻微沁着细汗:“前前辈所持的神兵,定然是刺日黥邪了。不不知晚辈猜得是也不是”

劫惊雷闻言一凛:“刺日黥邪阁下是血海鉅铸炼青邪么”

“血海鉅铸”炼青邪乃当今数一数二的铸造大家,名列中宸六绝。

据说此人天生奇才,十七岁便中了前朝的进士,官拜工部侍郎,可惜宇文皇朝气数已尽,不久便亡于西贺州的蛮族之手。炼青邪目睹国破家亡之惨,在文昌庙前一咬牙烧了儒服冠带,招募义军勤王,十年间屡败屡战,始终难以成功;等蛮人退走,天下诸侯又拥兵争霸,九幽寒庭退守玄冥渊萧然海,闭绝不出。炼青邪奉末帝的衣冠牌位奔走天下三年余,听闻伏氏在中京称帝,一一扫平群雄、四海齐归,终于绝望,从此不提文兴武复之事,寄情于武学兵冶。

炼青邪本是一介书生,后来统兵打仗,也只通弓马而已;武之一道,他是在三十岁以后才开始投入钻研,凭着过人的才智,居然让他练到了六绝的境界。二十年前自觉铸剑之术已臻化境,号称不再锻炼凡铁,一心想炼“活刀活剑”,传说有杀人祭剑等邪悖之举,行止怪异难测,被视为是疯癫奇士、末路狂人;无论正教或魔门,大抵都不爱与此人打交道。

炼青邪的作品均以“邪”字命名,字数越多者越好,而“邪”字所落的位置也有不同,通常越后面的越是厉害。这口“刺日黥邪”既是四字,邪字又压了句尾,据说是他平生最得意、也最接近“活剑”境界的一柄。文琼妤一语道破其来历,场中识者无不骇然。

六绝高人亲临,劫惊雷不敢大意,潜运元功,沉声道:“来的可是伏牛岭丧乱坪的青邪宗师”全身骨胳劈啪有声,右掌缘隐有光霭浮动,“大战字剑”的剑气欲发不发。

“是我,二老爷。”

来人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火光照出他一身青衣小帽,死板板的脸孔泥塑木雕也似。劫兆细看分明,失声脱口:“怎地是你侯盛”

侯盛转头冲他一躬身:“四爷安好。”

侯盛在绥平府少说也有二十年了,从时间推算,决计不能是名满天下的“血海鉅铸”炼青邪。劫惊雷稍放了心,瞥见劫真也是满脸错愕,暗忖:“难道这厮竟不是小畜生的同党”收起剑劲,喝道:“侯盛你弄什么玄虚为何来此你背上的刺日黥邪却从何来”

侯盛毫无表情,只是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二老爷恕罪。”

忽听身后一人低笑道:“省省罢,老二。他是来接我的。”

劫惊雷霍然转身,篝火边一张讳莫如深的笑面孔,却不是劫震是谁

劫兆目瞪口呆,半晌才涩声道:“爹”劫震冷冷横他一眼,严峻的目光戳得他硬生生将话全吞回了肚里。那剑一般的眼神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劫真面上,看得他脸色白惨,额际渗出冷汗。

“你看看你,真儿。”劫震温和一笑,语声低柔:“实在是太沉不住气了。”

劫真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冷笑不语,身子却不禁有些晃。“你就跟你那该死的母亲一样,狼子野,怎么养也养不驯。若未遭千刀万剐,迟早是要吃人的。”劫震轻声说着,面带微笑,微眯的眼里仿佛满是怀愐,又像担心吓着了他:“真儿,成功未到最后一步,决计不能松懈心神为父对你的教诲,难道你全忘了”

劫真冷笑:“孩儿岂敢忘记是父亲大人手段高,孩儿终究难及。”

劫惊雷见他二人针锋相对,浑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正要上前,背后掌风倏至。他急忙回掌一拍,接下一只掌厚硬结实、五指却十分细长的奇特手掌,掌劲急吐,将侯盛打得飘退两步,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只手阳单成侯”

侯盛表情平静无波,片刻才道:“我不用这个万儿二十年啦,二老爷好眼力。”

劫惊雷不无惊诧,面上却没显露出来,一径冷笑:“没想到魔门五蒂之一玄形法的好手,居然潜伏在我照日山庄长达二十年,这份心机与苦功嘿嘿,殊不简单,殊不简单”

侯盛淡然道:“二老爷误会啦。当年我与老爷赌斗失败,蒙老爷开恩不杀,这才甘心为奴。二十年来,我未曾与本门联系,也没再使过这匣刺日黥邪,不曾与人动手过招世上已无只手阳单成侯其人,如今有的,也只是侯盛。”

劫惊雷微一沉吟,不觉心惊:“就连香山战危时,老大也没动过这只伏兵,可见埋伏至深;今日启用,那是势在必得了。”他一动心起念,气机勃发,周身突然迸出凛冽杀气,掌缘顿时浮露光晕,连不通武艺的文琼妤都被这股气势迫得颈背一悚,仿佛利刃加身。

侯盛抬头道:“刺日黥邪出匣无幸,二老爷三思。”劫惊雷眼眉一振,豪笑道:“你且试试”语声未落,右掌“呼”的一声横扫而出,掌缘的浮光竟似化为实体,飕地回旋飙至

众人还来不及惊叫,“大战字剑”的无形气芒已至侯盛身前,劲力压得他鬓飞衣扬,小帽翻卷飞落,散开一头黑白夹杂的乱发只听“喀啷啷”一阵急响,侯盛抓着铁环铜链猛力一抽,铜匣翻开,一团异光如活物般扑出匣口,伴随着兽咆般的震天吼响,刺亮的白光瞬息间剥夺了在场众人的视线

“刺日黥邪”出匣了

劫惊雷本能地闭上眼睛,在失去视力前的最后一瞬,他依稀看见那团怪光削开大战字剑劲,就像撕裂薄纸一样的轻巧利落,拖着一道圆弧向自己飞来;那条行进的弧形轨道,正巧划过仅剩的五六名飞虎骑兵。

从无数次厮杀搏命中培养出来的战斗本能向他发出了警讯。

劫惊雷用尽全力向后跃开,正好落在一座巨大的青铜炉鼎之后,双掌一击,铜鼎“轰”被推到他原先的位置,恰恰挡在异光的弧形轨道上。劫惊雷正要吐息换劲,忽然一股奇妙的异样掠过心头,他想也不想仰头折下,一道极冷极快的劲风贴着腹颈面飞扫而过,快到发出嗡嗡破空声响,肌肤火辣辣地一痛,如遭火灼。

劫惊雷伸手一撑地,挺腰一跃而起,冷汗已涔涔滑落;却听“啷”的一声铜匣阖上,铜链喀啦啦的收卷起来,偌大的庙里悄无声息,只回荡着自己浓的呼吸。

他一揉眼睑用力睁目,朦胧里只见侯盛姿势全无改变,仍是背着铜匣,抓着铁环的右手却陡地胀大了一倍,筋纠结,皮肤如溢血般涨得赤红,隐有热气蒸腾。他瘦猥的身子与异常暴胀的血红臂一衬,显得既诡异又恶心。

包围劫真一行的六名飞虎骑瞠目结舌,动也不动,其中一人喃喃道:“有

有”转头欲言,蓦地一阵寒风刮进山门,六颗头颅“噗通”一齐落下,断口窜出丝丝烟焦,连血都没喷多少。那说话的骑士之头骨碌碌的滚到劫惊雷脚边,嘴唇兀自歙动:“有有风”呜的一声低嚎,这才没了动静。

文琼妤心口剧跳,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商九轻紧抱着她,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劫兆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听“嚓”一声轻响,一名骑士所傍的合腰庙柱、劫惊雷身前的青铜大鼎、斜倚着破壁的斑剥门板凡是怪光行过的圆弧轨道上的所有东西,俱都应声两分。无论是铜是木,断口都平滑得像是打磨过的一般,只剩半截的鼎腹边缘泛着灿亮的铜光,依稀印上了某种繁复细致的花纹。仔细一瞧,那六名飞虎骑士的颈间断口处也布有焦黑的花纹繁络,细密扭曲,仿佛被烙铁制。

“原来刺日是指它会发出惊人异光,犹如刺破日轮;这个黥字,则是杀人断物后所留下的奇特纹路。”劫兆一抹额汗,才发现双手还在发抖:“这这哪里是剑器简直是一口妖物”

他虽于武学涉猎有限,飞挝、铁梭、风火轮,乃至血滴子、回旋镖等抛掷型的奇门兵刃却也是见过的。自来“飞剑怕楯”,无论多锐利的锋刃,多强大的手劲,都没有连断六首、削平铜鼎之后,还能循迹飞回匣中的道理。这“血海鉅铸”炼青邪肯定是施了妖法,才能得出这么一柄奇诡恐怖的绝世凶物

抬头望去,只见劫惊雷鬓发散乱,面如死灰,侯盛还是冷板板的一张脸,恭敬地团手低头,木然道:“二老爷也见了,这物事无坚不摧,出匣必饮人血,素不空回。

还请二老爷勿要为难小人,以免自误。”劫惊雷捏着拳头,下颔咬得格格作响,却不答话。

“老二,你就是忒没出息,凡事只能坚持一半,终究是一场徒劳。”劫震捋须微笑:“早知道认输得这么快,又何必当初”

劫惊雷双眼血丝密布,拳头捏得劈啪有声,肩头一动,又听劫震淡淡说道:“拼个鱼死网破,倒像是你的作风。只是身后留下了阿苹丫头,不免就可怜啦。”劫惊雷浑身剧震,颓然垂肩,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十岁,半晌才低声道:“你要怎样对付我都行。阿苹素来敬仰你,你念在阿婧的份上,不要伤害她的女儿。”

劫震淡然一笑。“都是一家人,你这么说就见外啦,老二。”

劫兆在一旁听得毛骨悚然,见侯盛拱手道:“老爷,时辰不早了,这厢要如何处置”劫震凤目缓扫,挥手道:“这里姓劫的,都带回京去,旁的就不要了。”

众人面面相觑,司空度情知不妙,心念电转,凑近平白衣耳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你我分两头出庙,教那刺日黥邪追无可追”平白衣还未会意,司空度按着他的后腰平平一推;劲力所至,推得他横飞出门,落地时又一点一跃,眨眼已奔出七丈有余,远超出适才“刺日黥邪”的圆弧轨迹。

劫震凤目一睨,低喝道:“侯盛”

“是,老爷。”喀啦啦的铜链一抽,异光出匣待众人恢复视力时,平白衣已倒在篷车之间,侯盛背后的铜匣铿然闭起,“刺日黥邪”准确无差的回到匣里;平白衣的断首被回旋之力带得滚回庙门,撞上门槛才停止滚动。

司空度面色铁青的拾起头颅,劫兆从侧面注意到他伸手自平白衣颈后发中摘下一点蓝光,匆匆收入袖中,依稀与莫有节体内飞出的珠子相仿;旁人的视线均被头颅挡住,没能发现司空度的怪异之举。

“奇怪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劫兆心念一动,凝目往地上瞧去,黑豹应独目的尸身相距颇远,此时隔着侯盛、劫惊雷与诸多飞虎卫的首级看不真切;死在地底陷坑里的胖狸罗必失虽然不露头脸,但劫兆稍微换了几个角度,果然见到血模糊的地坑里,隐约有一抹淡淡的蓝芒。想来司空度正是为了悄悄回收这些蓝晶小珠,才在庙里拖延至今。

却听侯盛冷冷说道:“这柄兵器的轨迹、距离,全由我手里的铁环控制。我苦练阳手二十年,练到远近随心、收发自如之境。司空先生若想再试试有无死角,我可奉陪。”

劫兆蓦然醒觉,暗骂:“这厮好狠毒的用心居然拿结义兄弟的命来做试验,我还道是人死言善,有意让平白衣逃出生天。呸”

司空度被说破用心,复慑于黥邪之威,不禁汗湿重衫,强笑道:“单师兄,你我同属魔门一脉,岂能互相残杀劫震老儿连儿子兄弟都能杀,对老兄必定不存好心,单兄携此神兵,终不免遭人所忌。日后无端端送了命,却是何苦来哉”

侯盛摇头。“世上已无单成侯。我这条命既卖给了老爷,要杀要剐,也随老爷欢喜。”

劫震拈须微笑,摇头道:“司空度,魔门五蒂七叶、十二宗脉里,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卑琐下流。我便是留人不杀,也轮不到你。”目光一转,笑道:“文姑娘,你是聪明人,同你说话不费气力,我很欢喜。你把那物事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命。”

文琼妤虚弱一笑,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只锦盒。劫兆识得是盛装牝珠的盒子。

“此珠此珠既已无用,劫庄主要来做甚”文琼妤闭着眼睛,雪白的粉唇轻轻歙动,两片薄薄的唇瓣莹润姣美,纵使浑无血色,看来却如敷粉一般,细嫩巧致,使人生出无限遐思。

商九轻将锦盒掷了过去,劫震打开盒盖,面色陡然一沉。

“文姑娘,你二人的生死如今在老夫手上,你何苦弄这般花样”

文琼妤秀目未睁,嘴角抿着一抹笑意:“庄主怎知这不是牝珠”

劫震冷哼道:“此珠我看了十八年,你耍什么花样,须瞒不过我。”

文琼妤微笑:“我要的也只是这一句。劫庄主终于承认,十八年前蘼芜那枚牝珠并未丢失,始终都在你手里。当日劫庄主为求解套,将这枚旧珠放在锦春院的凶案现场,故意让金吾卫的曲都尉发现;如此一来,即使当场我要求验珠,也决计验不出问题,因为你这枚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牝珠,只不过不是蘼芜使者新献之珠,而是十八年前被你私吞的那一枚。”

劫震自知失言,冷冷睨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文琼妤蛾眉微蹙,酥起伏,闭口休息片刻,继续说:“但你发现商姊姊借口将珠拿出去天井晒太阳、暗中将牝珠调换成一枚普通的珍珠时,开始担心我的来历有问题,如非魔门中人,便与蘼芜一案有所牵连,唯恐我将珠子带回北域,揭发你当年私吞牝珠的丑事,现在才要把珠子收回去,是也不是”

劫震转过目光,片刻后才冷冷说道:“以你的聪明才智,毋须如此,自也能推知当年之事,何必揽祸上身”

“因为我要你亲口承认。”文琼妤倏然睁眼,秀目中罕有地掠过一抹愤烈:

“我与你不同,劫庄主。你能为一己私欲,挑动四大世家与香山蘼芜的惨斗;为了夺人妻子,不惜诬陷蔚云山有并吞正道的野心,杀人夺爱,让香山数百妇孺沦为四大世家禁脔,献身换取一点温饱,任人践踏蹂躏,活得毫无尊严,如娼妓一般”

“但我不能。我要有清清楚楚的证据,才能确认我的杀父仇人是谁,我要求的是公道,而不是逞报仇的一时之快。”

劫震猛然回头,眼中光暴绽,适巧文琼妤体力用尽,支额软软瘫倒;商九轻、劫兆等却被那杀人的目光瞪得身子一僵,其威毫不逊于“刺日黥邪”出匣。

劫震杀气一现而隐,又回复宁静平淡的神情,点头道:“原来是你。十八年前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没想今日却出落得如此美貌。连婢女庶出的私生女都倾城倾国,蘼芜专养你这等尤物,不做娼寮妓馆岂不可惜”

饶是文琼妤格柔顺,闻言也不禁一颤,几乎气晕过去。

劫惊雷抬起头来,又惊又怒:“老大你这话若是传将出去,照日山庄还有什么脸面统领正道”当年他接掌香山驻军总指挥之前,的确有过一阵子混乱,四家不少恶德子弟垂涎蘼芜门下貌美,百般欺凌,让他打死了几个,才将风气导正过来。劫惊雷虽与兄长不睦,在这事上还是得过劫震大力支持的;此时听他说出这等话来,错愕反倒多过于恚怒。

劫震冷笑:“若非我当年暗中大力斡旋,光凭你打死的那几个人,照日山庄便是下一个蘼芜老二,你这蠢过了十八个年头,半点儿都没有长进你道这丫头是谁看仔细些”

劫惊雷初见她时便觉眼熟,被兄长一喝,顿时清醒:“原原来是她”

劫震冷哼:“没错,若非你滥充好人,放任揽秀轩那婆娘出入香山,带了人走,这贼丫头哪能长这么大她,便是蔚云山的女儿”

劫兆愕然回顾,只见文琼妤身子发颤,睁开美眸冲他一笑,眼底似有泪光。

一提起香山蘼芜,劫震顿时暴躁起来,猛一挥手,怒道:“交与不交,由不得你侯盛,把她给我剥得赤条条的,看她浑身上下,能藏在哪一处”侯盛握着铁环踏前一步,面无表情,身前的影覆盖了文、商二姝;司空度在一旁嘿嘿直笑,似乐得看好戏,眼底却有一抹狡狯之光掠过,瞟了瞟梁顶后院等出口,心中暗自盘算。

劫真抱臂冷眼,一语不发。他与劫震的角力一败涂地,本当是风暴的核心,谁知半路杀出这么个蔚云山的女儿,转移了众人的焦点,也给了他最最宝贵的时间。

劫兆眼看美女即将受辱,几乎要起身拦阻,忽听一人暴喝道:“住手”转头一瞧,却是劫惊雷。

“老大,劫家数百年来都以侠义道自居,你过去的事我从不闻问,却只有这一名女子,你不能伤害她。”劫惊雷右掌如剑,横在前,沉声道:“兄长,十八年前就算有错,做也尽做了,追悔无用,今日我们不能再错。”

劫震冷冷看着,神情从暴怒、不耐,逐渐变成轻蔑与鄙夷,最终平静如常。

“老二,你就是这么没用。”淡淡一挥手,侯盛抓起铁环,竟是格杀勿论。

劫惊雷与侯盛眼看一触即发,忽然各自倾耳,俱都凝立不动,目光紧盯对方,却不约而同地悄悄撤回了七成真力,以应付突如其来的变化。

风入庭除,刮起一阵呜呜低鸣;风中,似乎夹着一种莫名的哀戚旋律,却怎么也听不清。文琼妤尚未复原,一时心情激动,瘫倒在商九轻怀里,却听分隔后进的蓝布吊帘里传来一阵银铃笑语,嗓音又甜又脆,宛若黄莺啾啭:

“傻丫头你的公道,就只有这么一点能耐么真教人失望透顶。”

文琼妤闭目微笑:“小妹不才,只等师姊来救。”

来人咯咯笑道:“这么说来,我是着了你的道啦”

蓝布一掀,转出一名娇小盈润的黑衣女子。人方出得帘外,扑面就是一股花蕊甜香,幽而不散。

只见她半袖翻领、蛮靴短裾,都是一系深浓乌亮的黑,外罩黑纱薄衣,一双粉藕似的腴润玉臂若隐若现,分外勾人。那女子的皮肤白得不可思议,既非劫英、商九轻那异族混血的兰色冷白,也不似文琼妤那微透青络的羊脂玉白,而是白得温润浓稠,连肘、腋、口等肌肤薄处所透出的血色都带了抹粉橘,如涂蜜一般。

女子面戴黑纱,斜挽了个既俏皮又妩媚的坠马髻,娇小的个头直如女童,但脯丰满、腴腰腻润,周身俱是说不出的冶艳风情,看得人心魂一荡,情难自己。劫兆只觉十分眼熟,忽想起她这身打扮,与当日那蘼芜使者武瑶姬一模一样,却听劫真大笑道:“军师此刻才来,当真急煞我也。”语声中有种莫名的笃定,一扫颓势,仿佛胜券在握。

“主公勿恼。那人来得晚啦,幸好赶上。”被称为“军师”的女子咯咯娇笑。

劫震冷冷一睨,笑意轻鄙:“原来你一直在等的援军就是她”言下之意,竟是早料到劫真藏了一手,故意拖延时间,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劫真暗自凛起:“老鬼的城府之深,我终究还是探得浅了。日后须引以为戒。”

“小女子武瑶姬,拜见劫大庄主。”那女子却不为所动,妙目流转、敛衽施礼,眉眼都是笑意,仿佛拌了蜜膏。劫兆见她左眼下那颗朱砂小痣晶莹动人,蓦然醒觉,失声惊叫:“是你原来是你”

女子眼中掠过一抹恨意,瞬间又回复成眼波盈盈的妩媚神气,掩口笑道:“还是四爷明白。我以为自个儿藏得忒好,倒教你给嗅出来啦”一声夺人心魄的轻叹,宛若呻吟,动手解下面纱,竟是桐花大院里那头假扮“郑瓶儿”的小媚兔。

“我设下的连环计,还多亏了四爷帮手,才得如此圆满。瓶儿谢谢四爷啦。”

想起当日澡房里的抵死缠绵,以及她那腻润娇躯的种种妙处,对照自己所受的诸般冤屈痛苦,劫兆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愤怒、惊诧或遗憾,只能指着她结巴道:“你你”劫震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平静地说:“交出那枚新的牝珠,我可以考虑留你一命。”

武瑶姬噗嗤一声,掩口笑了一阵。“如果我不呢”

“那我不介意在你的尸身上搜。”劫震淡然一笑:“侯盛,全都杀了,记得利落些。”

侯盛木着脸环视周遭,似正估算着“刺日黥邪”的出匣轨迹,肌贲起的右臂筋络跳动,倏地握紧了铁环“錝”的一记拨弦声响,忽如风中之刃般扩散而入,侯盛全身一绷,猛然回身坐马,压得庙中泥地轰然陷落,仿佛非如此不能稍稍抵挡。他木然的表情初次产生了细微的变化,哑声道:“何方高人请现身赐教”

众人转头眺望,只见门外檐下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只有侯盛心知肚明:那一记弦响中所含杀气,只冲他一人而来,旁人无从察知。

若非及时凝力相抗,一闪神恐怕就是耳爆颅穿的下场。他壮年时乃是魔门支脉“玄形法”中的一员战将,平生杀人无算,对这种无形的感应最为灵敏,却从未遇过如此凝练又虚渺的横杀之气。

沉静片刻,门外响起一把嘶哑衰疲的声音:“你是炼青邪的门人,还是亲友”

说苍老也不全是,只是有着说不出的意兴阑珊,仿佛满腹萧索。

侯盛一怔,木然道:“我昔日于他有恩,故以兵刃相赠。”

那人沉寂片刻,道:“那是恩情很重了。他若没传你这一部空幻幽明手的功夫,想来你也使不了这口刺日黥邪。”侯盛听他叫破自己的武功来历,面上虽无动静,心中却如浪涛翻滚。须知单成侯年少成名,以一手“阳掌”纵横江湖,连劫震也不知他恃以控铜匣者,乃是当年炼青邪所传授的“空幻幽明手”;此事识者无多,来人必对炼青邪有深刻的了解。

而炼青邪平生无友、独往独来,能对他下了工夫了解的,也只有他的敌人。

那人还待说话,侯盛毫无预警地一扯铜链,刺日邪剑铮然出匣瞬息间,异光、兽吼剥夺了众人的耳目知觉,割人的劲锐风压往去复来,“铿”铜匣闭锁,满室的豪光顿时收止不见。

哗啦一声,斜飞的门檐塌落一角,连结构繁复的斗拱都碎成片片,檐外已无一寸半点的藏身地,来人仍不见踪影。众人揉眼瞠目,只见侯盛姿势不变,整个人却移到了另一边,原先他身后的那半座铜鼎已被对剖开来,陈腐结块的香灰散落一地。

劫兆看那鼎的剖面锋锐如新,以为又是刺日邪剑所为,一想不对:“那柄妖剑出匣后轨迹走圆,就像回旋镖一般,岂能直直对剖炉鼎难道是外头那人干的”

却听来人轻咳两声,叹道:“不愧是炼老邪的平生杰作。我若不抢先逼你移位,只怕便闪不开这一击啦要说到机关铸造之术,炼青邪的确是天下第一。”

原来那人感应杀气,抢在铜匣打开的一瞬间出手,侯盛本能地移位闪避,“刺日黥邪”的圆弧轨迹跟着移开,原本的估算全都乱了套。劫兆盯着那剖鼎的光滑断口,又惊又疑:“那妖剑锋锐无双,砍下半截鼎也就罢了,这人是拿什么剖开了铜鼎又不见有人影兵器进出,难不成是妖术仙法么”他本不信鬼神,自从随老妖怪在梦中练功之后,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再玄再怪的事情,也觉得不无可能。

侯盛自得此剑,这是头一回落空;对方虽然自承难撄锋锐,但他的出手竟比刺日剑出匣更快,说到底还是侯盛吃了亏。侯盛杀心一动,想诱他说话以判定方位,冷冷道:“我劝阁下莫管闲事。刺日出匣,必饮人血而回,下次你未必有这等运气。”

那人嘿的一笑,语声苍凉:“运气我平生行事,从不信运气”话没说完,侯盛猛然转身,一拉铜链;谁知握环的手掌尚未攒出,突然“嗤”的一声细响,一道血箭喷上半空,侯盛摀着肩胛跪地惨叫,那条血红筋贲的右臂已齐肩而断

血之躯难抗刺日邪锋,唯一的破解法就是别让它出匣

这回没有“刺日黥邪”的强光,众人终于看得清清楚楚:切断侯盛臂膀的,是一道压风成形的隔空刀气劫兆几乎看见那雾丝般的神秘刀风,已具备锋利锷的淡淡雏形,既飘渺又真切,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确有其事。

劫惊雷见多识广,陡然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天君刀这是天君刀门外来的是千影残梦楼的周二、百军盟的齐三,还是万胜门的萧四爷”商九轻等听到“天君刀”三个字,都不禁变了脸色。

因为这是普天之下的使刀之人、无不仰而望之的一座高塔。

劫兆听父亲那时他还称他作“父亲”,虽然到此刻也依然没有改变说过“天君刀”的故事。那并非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传说,故事里的人、故事里的那些个情仇恩怨,也不过就是这十几年间的事。

从前有位伟大的冯姓刀客,在一处秘境里遭逢奇遇,得到了这部天君刀的残谱,凭着过人的天赋与苦功练成谱里的绝世刀法,不但赢得很高的名声,更以此刀开创了一个门派,经营成中宸州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这人不但自己好,也希望他的兄弟好,于是把天君刀毫无保留的传给了周、齐、萧三位结义兄弟;三人也不负兄长的期望,不但武功有成,还各自开基立业,也成为雄据一方的豪杰。四人中,只有排行最末的四弟时运不济,创了一个又一个的新门派,却都无法长久,刀客看不过,便将四弟接回了门中,安排他做帮里的管事。

这姓萧的四弟很有才干,却受不了别人指指点点,说他托庇兄长,不是好汉。刀客为了兄弟情义,不仅把门中的大权交给他、把心爱的女人让给他、把象征衣钵的刀谱与佩刀传给他,最后还把整个门派都送给了他,自己却飘然远去。有人说他到了海外钻研刀法至高,也有人说他隐姓埋名,最后病死异乡。

刀客虽然不在了,但他的三个义弟却越来越有名气,尤其是那个从前被人看不起的四弟,将大哥创立的门派发扬光大,远超过昔日规模。江湖人益发尊敬那冯姓刀客与他的三个结义兄弟,称之为“天君四合”。

“天君刀”出现,代表万胜门、千影残梦楼或百军盟等,至少有一方手此事;稍有不慎,将酿成中宸州正道势力的巨大冲突,后果不堪设想。照日山庄近年与号称“中宸州第一大帮派”的万胜门颇有来往,劫惊雷与门主“十里平湖”萧映月通过几次书信,双方互遣使者、馈赠礼物,勉强攀得上交情。

若是千影残梦楼的周二,又或是百军盟的齐三,变数自当不同。来人一刀废了侯盛,“刺日黥邪”形同死物;谁掌握这名不速之客,便是今晚庙中的最后赢家。

劫惊雷一一喊过三人名讳,檐外始终没有动静。忽听劫震冷笑一声,铁青的面上犹有不屑,淡然道:“老二,你就是没出息,净是逃避。能把天君刀使到这等地步,兼能练到化外藏形的境界,普天下也只有一人。”

劫惊雷一怔,愕然脱口:“难道难道会是他”

“自然是他。冯大你我同列六绝多年,刀剑并称,却始终缘悭一面,不想初见于此,造化也堪弄人。还是我该称呼你”劫震冲庙外深浓的夜色一拱手,捋须微笑,眼中却殊无笑意:

“万胜天君冯难敌”

人气小说推荐More+

快穿之养儿成灾
快穿之养儿成灾
本文又名《近水楼台先得爹》……卜子玉身为大学教授,学识渊博,为救自己的学生被捅死。这样的人理应品行高洁,宛如冬日寒梅坚韧不屈。如果不是每到一个世界,他都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操得下不了床,本系统差点就信了!小剧场①卜子玉我为人师表,身为孩子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怎么可能跟自己的学生搞在一起?系统……呵呵。小剧场②卜子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儿砸这不正日着嘛?腿再抬高点。注1、本文1V
老僧入定
去你梦里鲨了你
去你梦里鲨了你
宋容屿在现实里出身豪门,绅士而冷漠,凭借不分男女通通冷脸对待多次登上八卦杂志。  直到半年前,他因为拒绝继承家业陷入沉睡,不愿醒来。  谁能想到,他在梦里还是人生赢家呢?  作为一名梦境救援师,赵新月要做的就是攻略梦里的每一个他,伤害他,甩了他,玩弄他的感情,然后轻轻贴近他的耳朵。  “醒醒,起来建设社会主义了。”  这个世界阳光灿烂,宋容屿,在梦里绝望,然后在现实里重获希望吧。
圈圈圈圈酱
这样追男神
这样追男神
痴女看了一场电影,毅然决然飞往韩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接近男神!一场离奇的死亡引出一个魔力剧本,只要剧本上面安排的剧情都会在现实中上演,这是真的吗?有这种特权的她会安排怎样的剧情呢?直接把男神睡了?还是慢慢靠近?原来男神还可以这样追!新技能GET√甜文!全文存稿,欢迎来追!!!全文存稿,欢迎来追!!!
涂小姐
治不了你个小妖精[娱乐圈]
治不了你个小妖精[娱乐圈]
本文于1月16号入v,届时三更,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正版,继续支持啊呆,十分感谢!亲!文案他从一个单纯美好的小白莲被养·成了一个妖冶贱货大作逼!没办法,他就是如此随性简单不做作毕生的梦想便是战死在顾维绅的床上如此直白!如此坦荡!如此黄·暴!一个床下假正经床上小妖精的作逼受和日天日地大猛攻的宠溺日常。↓↓食用指南↓↓PS.甜文,半养·成,日常向。即使是娱乐圈文,但是只和娱乐圈有0.1毛钱的关系,宠文。
顾啊呆
病娇隐于侧
病娇隐于侧
上一世,顾玄薇和谢天阑在各自风光无限时彼此敬而远之,却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相爱了。这一世,重生的只有顾玄薇。于是谢天阑身边总是潜伏着一只病娇……PS病娇的是女主是女主是女主重说三~食用须知1、架空!架空!为了剧情自己设定的高武世界!类似黄易那种有各种神奇武功的武侠世界。2、女主设定就是本文中也是作者写过的最漂亮的妹纸,金手指还粗又硬,雷勿入。3、言情、剧情对半,女强,双处,甜文,he。4、文案废,
木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