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9卷)全

妖刀记(49卷)283

第二八三折细渠柳岸纸素名wū这晚耿照睡得特别沉,彷彿把疲惫全留在虚境,以致一夜无梦,甦醒时已是翌日午后。

驿馆管事拼着得罪穷山国主,也不肯送饭给耿照,其余人等莫不远避,不敢稍近。

呼延宗卫只得遣御卫提来食盒,让耿照在屋内用饭。

第三天已过大半,耿照却无甚惋惜,不复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饮,随意远眺发呆,漫无目的。

老人给的已太多太多,远超过少年预期。

「你身上有刀。

」——现在他终于明白风篁为何这样说。

那时耿照还未入三奇谷,风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

但人眼下的样态,俱是此前人生的总和,万物有源,没什么是凭空飞来。

风篁所见,是他自yòu一批一剖、陪木jī叔叔噼柴,不知累积了几千几万刀的结果;是七叔提炼自身的「天功」经验,教他怎么奔跑、怎么跳跃,怎么睡觉怎么使劲,怎么一锤锤砸上火星四溅的铁胎,让它们成为肢体的延伸,依本能就能运使自如……他不是天生就会使刀。

耿照对刀的敏锐直觉,来自生活最平凡微小处,耗费他迄今生命的绝大部分,如呼吸饮水般自然。

世上无一门神功,能速成这样的资赋,他的刀一直都跟着他,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少年总觉自己不通刀法,对敌时,习惯了倚仗别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无双快斩》,后来对手越强,渐难应付,遂冒着时灵时不灵的风险,改使得自识中血海的寂灭刀;在半山破庙硬扛殷贼那会儿,连蚕娘的一式蚕马刀都用上了,独未使过霞照刀法。

直到于虚境中再入虚静,看到凭藉本能格挡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发现:原来那些随心舞圆、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这就是何以前辈死皮赖脸,也要一说公孙扶风的事。

从首式「起于青苹之末」,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青苹十七,公孙扶风既不屑提炼浓缩,也无意留谱传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并非只为标新立异。

即以刀皇来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绝学,于公孙扶风就是一招,不过是展现他这个「一」的不同面相罢了。

只见十七之异,不见本我之一,此为武皇冲陵鄙笑世人处。

武登庸要说的是:其实你一直有刀,且正用着,只是浑无所觉。

区区三日,学新刀太勉强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罢。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盏,心满意足起身,推门见日lún西移,距黄昏怕不到两个时辰,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却不觉有甚遗憾。

现在不管他看到什么、想着什么,对刀法都有更深的体悟,心头茫然渐去,哪怕实力难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无穷。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门等他。

「舍得醒啦?昨儿有没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脚脚啊?来来来,给武伯伯瞧瞧。

」耿照满腹的尊敬感激冲上喉头,差点呕了一地,顿有些哭笑不得。

果然没法正视这人啊!这要历经多少磨难,节cào才扭成这副油酥麻花的形状?忍着恶寒冲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辈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惯他这德性,表情活像吞了满嘴绿苍蝇,冷冷哼笑,扔来一柄钓竿。

「好,好晒鱼!怎不干脆睡到开晚膳?拿根烧火棍往你榻里一串,直接上桌盛盘不好么?」「就怕晚辈斤两不够。

」耿照忍笑接过,见老渔翁闷着头往外走,忙加紧脚步,边扬声道:「前辈,今儿还问么?」「问令堂!跟上。

」啪答啪答踅出门去。

离了驿馆,一老一少穿绕在蝉声唧唧的巷闾间,出了条窄长胡同,视野顿开,水si扑面,带着柳条新氛,稍稍驱散石板路上的蒸腾热气,正是两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见人迹。

难怪前辈当日能在这儿架火烤鱼,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这种怎么走都不会经过的地方啊!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454545.c○m/4v4v4v.com那渠宽约两丈,两侧以砾石堆成护岸,跟城内以砌石夹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流——从水下飘着的芦尖能知一二。

岸边积成沙洲,长出芦苇,夏季水丰满涨,这才漫过苇草。

漕运乃越城浦之命脉,城尹衙门的疏浚官权力极大,还不是闲差,一年到头忙成狗,休说长芦苇,连渠内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许的,没弄好能掉脑袋。

耿照到越浦的时间不长,总还知道这事。

「这里以前是条河。

我是说真的河,不是发民伕挖将出来,再用盖城池的大石块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种。

」武登庸在柳yīn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熟门熟路甩钩入水,叼根长草枕臂倚树,踢鞋迭腿,光瞧便觉舒心。

「好笑罢?现今过日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没人知晓啦。

若非夏季涨水,漫过闸口,没准这渠都是干的。

」耿照也学他甩竿,只是典卫大人不擅此道,差点给鱼钩勾了后领。

武登庸笑得爽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们今天便只钓鱼?」担心殃及亡母,索性连「问」字也不提了。

反正钓鱼也没啥不好。

「问!怎么不问?」老人还没笑够,半闭着眼一副懒汉德性,随口应付:「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还是少?」依耿照之性,本该选「少」,贪多嚼不烂,选了等于没选。

但老人哼哼唧唧笑个没完,令少年莫名地恼火起来。

鱼钩钓绳这种费钱的玩意儿,龙口村的孩子哪里玩得起?不是跳进水里徒手捞鱼,便是编渔篓、砌鱼槽,多的是不花钱的手段。

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流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我选『多』!」「哼哼……哈哈哈……哎哟……选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声音渐渐沉落,猫儿似的咕哝取代意指,最后直接成了呼噜声。

「那就比一比……比比谁钓得多……呼——呼——」耿照深深觉得对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简直是bàng槌。

不过水岸微风太舒服了,这柳树底的瘤节凹陷也是,巧妙托着腰背,凉滑微硬的触感和鲜烈的木气,堪比漱玉节重金购置的jīng凋胡床,耿照很快便原谅了老人,随着前辈亦趋亦步,昏沉沉地跌入梦乡。

梦里仍是这片细渠柳岸,午后骄阳正炽,眼中所见,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晕里,白得令人忍不住眯眼。

虚境中难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感觉,你闪过一个念头,所见所觉就回到那个当下。

耿照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连作梦都想待在这儿,但这睡前所见的渠边场景异常稳固,没有过往虚境中一念数变的破碎与虚幻之感。

一旁的老人睁开眼睛,起身举臂,掌中多了柄刀。

长三尺五寸,重五斤,铣亮冷锐,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无法思索。

按说一旦去想「这是怎么回事」,立时便为虚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么将他牢牢摁在虚境里,明明被识海排斥的痛苦异常鲜烈,他就是无法返回现实。

除此之外,虚境里的运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觉杀气。

当日闯入识海的柳见残若是混沌迷雾,老人便是柄冷硬坚锐、百锻而成的厚背刀,生生chā入血肉,令少年难以忽视,无法共存。

是老人将自己「钉」在识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

他甚至无法分辨此间是自己的虚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场景就在霎眼间易改。

阳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里连牛油烛焰都在晃摇。

那股子冻,已经远远跨越了耿照的想像边界,将常识抛诸脑后;他怀疑石缝间填的不是膏泥苔藓,而是万年不融的坚冰。

屋子四面堆满齐顶层架,似金铁所铸,每格迭有长条砖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属钝光带着一抹深浓绿影。

耿照几乎无法动一动身体——非因禁制,而是因为难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过砖石地的声响,已不知由身后何处bī近。

他勉力迈步,在层架间辛苦窜逃着,偶尔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泪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间便化成冰渣。

连口鼻里的气息像和了水的砂砾,耿照感觉xiōng口越来越重,渐渐吸不进什么。

不知为何有种强烈直觉,层架上的物事,是保住性命的依凭。

一个过弯膝腿不听使唤,肩头「碰!」撞上层架。

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动僵硬的指掌取了块长条砖,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进血肉。

青铜铸成的书简上,镌刻着端正好看的蝇头小楷,卷首题着「起于青苹之末」。

耿照无法思考,只能感觉。

于是在默读书简的下一霎,场景再度发生变化,一人舞着直刀从天而降,势若狂风卷扫,直比破庙外七叔的那一剑更加烜赫骇人,他避无可避,咬牙挥刀,悍然迎向挑战——柳yīn下水风习习,闭目倚树的武登庸双手交迭,看似极放松的搁在下腹腿间,额间却渗出点点汗珠。

越浦城里没有什么地方是人迹罕至的,是老人在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布下了阵法,虽无大害,生灵自然而然走避,当然也包括人。

在长街见耿照对上柳见残时,武登庸便怀疑少年身负入虚静之能。

柳见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大半辈子只练刀的武人,资赋亦高,里外条件有了,待眼界、经验累积到了某种境界,某日灵光一开,刀意便即入门。

此说乍听玄乎,其实跟「气机」是一个意思:高手能够感应杀气,以眸光或体势震慑对手,用内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释,于是有了气机这样的说法。

地阯發鈽頁/回家的路454545.c○m/4v4v4v.com两名刀意入门的人对上,合理的结果是气机对撞,狭路相逢强者胜,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露出破绽为止。

但当日的情形,分明是两人同陷虚境;若柳见残只是凝意破门、无端闯入的一方,是谁提供的虚静之境,答桉呼之欲出。

「入虚静」是道门的说法,指剑奇宫的《夺舍大法》亦取此谓;佛门则称『无相之相』,又叫「无我」,也有说「命」或「空」的。

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虚境,是叩问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门砖,一切异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日之约的挑战,为耿照多添一缕生机。

让耿照想像一柄虚幻之刀,测试的是化虚为实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见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过考验,甚较老人预想的更出色。

武登庸并没有骗他。

公孙氏的家史上,没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图圣断刀》之人,生出这种念头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

以老人根骨之高,才具仅次于横空出世的武皇冲陵,也才练过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没敢说是jīng通。

但他看过全本《皇图圣断刀》秘卷,还有整座青铜武库。

现实中或无法悉数记起,但铜简上的图文,可是一点不漏地存于老人的识海。

耿照只消翻过一遍,从此虚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图圣断刀》,想忘也忘不掉。

带着一座武库是终身受用,但似乎缓不济急。

不是想要大礼包么?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终于姗姗来迟啦!虚境中不受时空所限,亲身体验下被六十七式《皇图圣断刀》狂轰滥炸撸到死的滋味……这都能扛住,还怕甚来!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梦正酣,衬与柳飞水潺凉风送爽,真箇是一幅悠闲自得的午后垂钓图。

[防伪]◇◇◇刑部尚书陈弘范买在甘露坊的物业,本是为了安置阿挛之用,考虑到避嫌,与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个城区,去皇城公署都不顺路,正可安皇上之心。

以阿挛姑娘的美貌,得到圣眷是毫无悬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两下走动太方便,难保皇上不会生疑,以为收了他陈弘范的旧鞋,不管再怎么好穿,心里总不舒坦。

圣上常微服来梧桐照井,与他说些不便于皇城言说之事,知道甘露坊有多远,他公余走一趟甚是不便,索性一肩担起照拂阿挛姑娘的责任,三天两头往城北跑,见他识相地不再前来,直将陈君畴夸上了天,以为心腹忠臣。

拥有这样的直觉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挛的美貌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抵抗的——正是陈尚书得以平步青云,在平望长袖善舞的最大本钱。

萧谏纸并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派人把阿挛送来,想让他为自己或阿挛做什么。

从女郎叩响尚书府邸的门环伊始,这一切全是陈弘范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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