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龙(肉)

分节阅读8

第二天下了朝,卫庄换了身短袍子,随同盖聂一块前往。两人已很久没有一起走街串巷逛集市,沿路赏看各式风筝糖人,买些香味扑鼻的糕饼果子提在手里,倒寻回几分少年时天真无忧的滋味。

正南大街与汤婆巷的岔口有南市最好吃的王瘸子炸鱼,新出锅的小鱼金灿灿的,香味一直飘出几条街去,十个铜板便能兜一小袋。穿过红石街往前走,在君子弄吃了瓦罐面,往西拐,再走约摸一炷香的工夫,便能见着一条长长的小巷,巷口生着一丛瘦竹,看起来弱不禁风,竹叶儿倒是片片翠绿欲滴。

这便是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地——孤竹里。

孤竹里只有一户人家,家主人雅擅音律,恃才傲物,天下间尽人皆知。过去十余年中,多少王侯贵族、江湖名士,千金求他一曲而不得。五年前自燕赵之地迁居于此,偏安闹市一隅,如今已绝少涉足江湖,空留盛名。

沿着小巷一路往前,便现出一片竹篱屋舍,简而不陋,浑若一幅清雅天然的丹青画。画中惟一突兀的是,在小屋门口站着一个年轻汉子,左手提着一只鸡,翅膀兀自扑棱不休;另有两个小酒坛子用草绳拴了,一前一后搭在右肩上。

只听那汉子对着紧闭的大门嚷道,“渐离,我带好酒来了!”喊了半晌见屋内没有动静,便又来到半开的窗前接着喊。那屋舍的地基颇高,窗子离地足有九尺多,那汉子想跳起来,却又碍于肩头的酒坛子施展不开,手里的鸡还尽啄他的绑腿,样子十分滑稽。

闹腾了一阵,盖聂与卫庄已至近前,卫庄忍住笑意,开口道,“唷,有酒有肉,真得劲呀。”说的是他自己的家乡话。

那汉子闻声转过头来,冲盖聂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上下打量卫庄,故作大惊小怪道,“乖乖,是俺们陛下来了,瞧这排场,嘿!”也操着一般无二的乡谈。

卫庄冷笑一声,随即反唇相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愈说愈快。他们的土话盖聂原本就只懂个囫囵,此时更加跟不上,正听得云里雾里之际,卫庄忽然转头看他,“师哥,你给他说,中不中?”

盖聂尚未摸清前因后果,蓦地听到最后半句,本能地答道,“中。”竟也带上了半调子不伦不类的口音,那汉子听得哈哈大笑,对卫庄说道,“你尽坑俺兄弟!”

三人正说得热闹,忽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个八九岁的小童,头上梳着两个抓髻,一身水合色的袍子,脸颊粉嘟嘟地,样貌甚是清秀可爱。

那汉子连忙迎上前去,一脸巴结,“鱼哥儿,你可算来开门了。”

小童居高临下,神情倨傲地扫过盖聂与卫庄两人,又对跟前的汉子道,“这回怎么隔了这么多日才来?之前那两坛子先生早几日前便喝完了。”

“啊,我、我这——”方才伶牙俐齿的汉子此时仿佛换了个人,张口结舌,话都说不利索了。

小童无意听他解释,轻轻一句话便截断他的支支吾吾,“都进来吧。”

从大门往内走了几进,来到一处清幽的小院子,绿萝环绕,泉溪泻雪,假山掩映间,隐约可见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正用软巾拭一把琴,指腕灵动轻盈,蹭过丝弦时,偶尔逸出一两声清响,从指尖弹拨到院中,说不出的怡情悦耳。

那汉子陶醉地摇头晃脑,向身旁二人使了个炫耀的眼神。盖聂也还罢了,卫庄素来与此人对着干,哪里看得下去他这副得瑟样,正欲寻衅损他,只听得一个声音道,“诸位,多日不见。”

一位身着浅杏色衫子的年轻男子缓步自假山后绕出,那汉子与盖聂一个唤他“渐离”,一个唤他“小高”,来人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样貌俊雅,目光清亮有神,正是昔年名震一时的天下第一乐师高渐离。

高渐离一眼瞥见那汉子被鸡啄得绽了线的绑腿,便开口道,“把鸡先放后面的圈里去。”

那汉子乐呵呵地应了一声,卸下肩头两坛酒递给盖聂,哼着小曲拎着鸡,径自往后院去了。

高渐离引另外二人先行进了屋,“这酒不错,一起尝尝。”他们几个已有大半年未见,难得重逢,也没什么寒暄客套的虚辞,仿佛昨天还坐在一张桌上喝酒。

为盖聂他们开门的那小童端来酒盅,一一布在各人面前。高渐离吩咐他道,“小鱼儿,不必留着服侍了,你自个儿去玩一会。”

到底是髫龄稚子,学自家主人的矜傲气韵只得个皮毛,当下便露出了孩童天生的心性,眉开眼笑地喊了一句“多谢先生”,便兴冲冲地往外跑,差点与刚进门的年轻汉子撞个满怀。那汉子只来得及追了声“鱼哥儿,看着点路”,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孩童的天真总是令大人会心一笑,那汉子边给大家满酒边道,“这鱼哥儿,沉着脸的时候还真有几分渐离的架势,连我见了心里都发憷;可这一咧嘴呀,嘿嘿。”

卫庄插嘴道,“一咧嘴就像荆轲壮士你。”

壮士瞪眼,“哪有?”

两人这厢又抬起杠来,盖聂在一旁拆解方才缚在背上的布包,打开层层包裹,露出内里之物,“小高,这是给你的。”

高渐离定睛一看,眼神中难得有了波动,“好琴。”

“小庄从楚王处得来,知道你喜欢,一直为你收着。”

荆轲闻声凑了过来,“让我也看看。”

卫庄喝了口酒,“吕小白的号钟琴,给你看你也不懂。”

荆轲故意不理他,扭头看盖聂,“兄弟,给渐离备了礼物,就没有给我的?”

“怎么没有?”卫庄臂肘撞了撞盖聂,“师哥。”

盖聂疑惑地看向师弟,卫庄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登时省悟,“哦。”便又开始拆桌上另一个布包。

“真给我的?什么宝物!”荆轲两眼发亮,伸长了脖子巴望。

“王瘸子炸鱼。”

廿五 燕赵儿女多奇志

荆轲转转眼珠,一副你要我生气我偏不生气的样子,“这炸鱼好啊,俺和渐离都爱吃。”

“说官话。”

“嗯?哦!”

四人围坐在方桌旁,就着炸小鱼下酒。卫庄尝了一口,赞道,“此酒甘冽芬芳,确是上品。荆壮士,这么好的酒,哪儿来的?”

荆轲得意道,“我自个儿酿的。”他见盖聂面前的酒碗里空了,端了坛子又给他斟上,“来兄弟,咱俩干一碗!”

卫庄道,“你兄弟向来一杯倒,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想让我扛他回去?这碗我替他干了。”

“好!”荆轲一拍桌子,端起自己的碗与卫庄重重一撞,两人俱是豪气干云地一饮而尽。

卫庄一碗美酒下肚,畅快地一抹嘴,“真是痛快。荆轲,是兄弟的就别说大话,这酒真是你自家酿制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荆轲伸手抓了两条炸鱼,丢入口中大嚼,“我这酒,乃是用易水所酿,至清至醇,后劲大得很。你若将这两坛子都喝了,管保你大醉三天。”

“哦?”卫庄想了想,“据我所知,自从你与小高在易水河畔的那一出传遍天下之后,隔三岔五便有人去河边‘追慕英雄’,弹琴的唱歌的念诗的,什么样人都有,可热闹得很。你如今还常去那儿?”

“等等、等等——”荆轲扬手打断他,“什么叫‘那一出’?‘那一出’是哪一出?”

盖聂在一旁帮着解释道,“就是你当年赴秦前夕,小高在易水畔为你击筑践行。”

卫庄煞有介事地吟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嘴里半口酒“噗”地喷在地上,“连你也这么说?”

高渐离端起酒碗,斯文地啜了一口,道,“他就是去那里打个水而已。”

这回轮到卫庄想“噗”了,“什么?”

荆轲抓抓脑袋,哀叹了一声,“就像渐离说的那样。好好地践什么行?那天一早就开始飘大雪,我料想易水寒意更甚,酿出来的酒更好喝,好容易请动了渐离陪我一块去打水,我还包了一大包河泥回来腌咸鸭蛋。他妈的,不知被哪个缺德多嘴的看见了……”

听闻当事人亲述的“易水送别”真相,盖卫二人一时啼笑皆非,卫庄笑了一会,问道,“用那河泥腌的蛋好吃么?”

荆轲道,“好吃啊!我最近又腌了一缸,待会你带些回去尝尝。”

高渐离站起身,抱起桌上那琴,“我先去收好。”

卫庄笑道,“毕竟是大乐师。”目送他抱了琴往后面而去,三人又闲聊了几句,卫庄吃完一条小鱼,又道,“不对啊,你去刺杀秦王,这么大的事,九成九是有去无回,那时我在流沙城,师哥在临淄,一时赶不回来,那也罢了,小高都不去送你?”

荆轲右手成拳,抵在嘴上干咳了一声,道,“其实这事儿,那个——”他向盖聂与卫庄夸张地一拱手,“还请盖兄、卫兄听完后保守秘密,莫要宣扬出去。”

卫庄佯怒,催促道,“快说!再装腔作势,我回去就命人画你肖像,不在城里贴满十万张不罢休。”

“不愧是陛下,心狠手辣,”荆轲端起酒碗示意,“干一碗再说。”

烈酒入喉,为他壮了胆色,荆轲这才道,“其实我不是去杀他。”说罢抬起头,倘若有个知情凑趣之人,此时便会捧场地问他,那你是去做什么?无奈在场这二人均非此类,认真倾听者有之,埋头吃鱼者有之,总之都不搭腔。

荆轲只得自个儿续道,“我是去帮渐离取琴的。”

还是盖聂不枉与他的多年交情,出声问道,“取琴,取什么琴?”

荆轲振了振精神,道,“你们都知道,渐离平时就爱收集些个稀罕的乐器,哪个大师弹过的琴啦,什么用料奇特的笛啦箫啦,哎我也不懂那些,总之一般人听说他要,多半都高高兴兴地双手奉上——被我家渐离相中,那是多大的荣幸,求之不得!对吧?”说得眉飞色舞,嘴角都咧到眼睛上去了。

卫庄气定神闲地掷过来一句话,“十万张。”

“咳!”荆轲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方才所述道,“渐离打听到嬴政新得了一把琴,是他师父师涓老先生轶落在外的遗物,便给那小子写了信,说愿以千金相求。我去给渐离跑腿,没想到那厮居然说,居然说——”他脸上怒容骤现,在桌上重捶一拳,显得极是气愤难平。

卫庄原本瞧准了一条肥鱼,正伸手去够,被荆轲“嘭”地这么一下,那尾小鱼便从他两个将合未合的指头缝里弹跳开去。

卫庄这一回倒没有再用十万张通缉画要挟他,抬头朝盖聂望了一眼,后者提起坛子,将荆轲面前的碗斟满,道,“喝酒。”

荆轲闷了一口酒,心头情绪稍和,续道,“那厮说,若是渐离能去秦王宫当乐师,那琴即刻奉送。他这说的是哪一国的梦话,真当自己是什么天大的人物了,想听渐离整天给他弹小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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